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楊邑說,時勢造英雄啊!以你的天分,應該是個將才。

  學業上有了起色,就開始想家了。尤其是在訓練學習間隙,身體閑下來了,腦子就開始亂,千里之外故土山水常在夢中縈繞。還有那個剛剛滿月就被他拋棄的娃兒,雖然那模樣他看著不順眼,但那畢竟是自己的骨血,還沒有認真地睜開眼睛,就失去了生身之父,想想那孩子委實可憐,自己這個當爹的委實不是個東西,是個半吊子。

  有時候情到深處,不禁潸然淚下。

  休假日的那天上午,袁春梅來看他,兩個人在校園外面的秋子河邊散步。袁春梅說,秋石兄,你們隊裡的分數榜我都看了,器材技術和戰術指揮連續三期名列前茅,你進步得真快啊!照這麼學下去,你很快就會成為我們革命武裝的骨幹力量。

  陳秋石心裡一怔,不言語了。他似乎這時候才意識到,他學的這些東西,可不是僅僅紙上談兵,不僅僅是用來顯示才華的。革命是什麼?在哪裡革命,怎麼革命,革誰的命,這些問題對他來說至今仍然抽象,仍然茫然。

  他問袁春梅,有沒有同家裡通信,知道不知道老家的情況?

  袁春梅說,我們的組織有鐵的紀律,既然參加革命了,就不能再受個人感情的羈絆,我們的行動是高度保密的,離開了大別山,我們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直到革命取得成功的那一天,我們再回去建設我們的美麗家園。

  袁春梅說得很動情,袁春梅說這番話的時候,兩隻水靈靈的眸子充滿了神往。

  陳秋石儘管還不知道革命是個什麼樣子,可他從袁春梅的眸子裡看見了革命的美好遠景,就像天空一樣晴朗,就像太陽一樣明亮。這明亮常常使他魂不守舍,日月顛倒。這明亮常常照亮了他的天目,能夠看見過去的歲月,看見那一對飽滿柔韌的乳房和含苞待放的櫻桃。此刻陳秋石的腦子又熱了起來,昂著腦袋說,春梅,我跟你說,大丈夫縱也天下橫也天下,我陳秋石既然投身革命,就斷無半途而廢的道理,馬革裹屍在所不辭。組織上指向哪裡,我就打向哪裡!

  袁春梅興奮地說,我們的革命武裝,缺的就是你這樣的知識分子。我們很快就要畢業了,讓我們積極進取,爭取早一點投入到火熱的武裝鬥爭中去吧,是英雄,很快就有用武之地了!

  袁春梅說得激情充沛,那張嬌媚的小臉蛋,此刻被激情燃燒得紅撲撲的,軍裝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誘人地起伏著。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美麗啊,伸手可及的誘惑啊,讓陳秋石心驚肉跳。

  袁春梅轉身,仰臉,舉起亮晶晶的雙眸,深情地看著他,注視良久,眼睛裡洋溢著燦爛的光芒。袁春梅說,你這幾個月學業突飛猛進,深得教官的賞識。根據上級安排,我們在畢業的前夕,不僅要把我們自己的人拉到革命隊伍裡,還要在教官中發展同情革命的力量。你的任務是秘密接觸楊邑,試探他的態度,爭取把他發展為自己的同志。這個人軍事上很有作為,我們的隊伍需要這樣的人。

  陳秋石一聽這話頓時愣住,腦袋嘩的一下就大了。他看著袁春梅,怔怔地半天沒有做聲。

  袁春梅問,你怎麼啦,難道你不想接受這個任務?

  陳秋石把眼皮耷拉下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楊教官賞識我是不錯,可楊教官是老牌的軍人,厭惡政治,專心治學。這樣的人,油鹽不進,我怎麼可能把他拉到革命隊伍呢?我若去跟他講我是共產黨,那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嗎?

  袁春梅看著陳秋石,陳秋石是滿臉的認真,袁春梅想了想,細細一琢磨,看陳秋石這個模樣,恐怕真不是搞秘密工作的料。於是說,你的顧慮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向組織反映。不過,你不能放鬆,有機會,你還是要多接近楊邑。

  八

  陳家的滅頂之災降臨在繼業五歲那年。那年淮上大旱,寸草不生,饑民遍野,大別山裡鬧起了匪患。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土匪董占水的隊伍摸進了隱賢集。陳本茂一聽見鎮上響起了槍聲,人喊馬叫,就知道上土匪了。老頭子最先想到的是孫子,心急火燎地紮了一個火把,讓蔡菊花趕緊帶著孫子回胭脂河娘家。

  蔡菊花眼含熱淚,結結巴巴地說,爹爹,你跟娘一起跑反吧,咱們一家先到胭脂河避兩天風。

  老地主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和你娘跑不動了,不能拖累你們,你們娘兒倆快跑。

  蔡菊花背起繼業,擔心二老,一步一回頭,出門才走幾步,公公就追了上來,往門前圩溝一指說,從竹橋往西數,第三棵柳樹下面有東西。往後回來倘若見不到我和你娘,你就把那東西取出來。記住,要讓繼業讀書啊!

  蔡菊花說,媳婦記住了。

  老地主又說,要讓繼業娶一門好親,陳家不能斷根啊!

  蔡菊花說,爹爹你放心,媳婦一定辦到。

  老地主說,還有一件事情,往後萬一我和你娘不在人世了,你就嫁個好人家,不過孩子不能改姓。陳家只有這一根獨苗了,你不能讓我斷子絕孫。

  蔡菊花說,我不會再嫁人的,我就是死也要等到他爹回來,把孩子交到他手上再死。

  老地主說,別提那個半吊子了。我們陳家敗落至此,都是這個半吊子帶來的禍害。把孩子的名字給改了,再也不要盼他那個半吊子父親了,就當他死了!

  蔡菊花說,那怎麼行啊,他是孩子的爹啊,他就是妖魔鬼怪,我和孩子也得盼他回來。

  老地主一跺腳說,閨女,你往前看,一二三四五,前面有九道山梁,出了這九道山梁,就是通向淮上州的官道。繼業繼業,往後就不叫繼業了,大名陳九川,走出九川,大路朝天。閨女你可記住了?

  說完這話,老地主推了兒媳婦一把,轉身走了。

  土匪是半個時辰之後殺到陳家的。其實土匪也早就知道陳家敗落了,但土匪頭子董占水認定了一個死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陳家再窮,也比那些木匠鐵匠強,所以陳家這一站是不能漏掉的。

  半夜時分,陳家圩子燃起了熊熊大火。董占水的隊伍把陳家大院裡三層外三層挖地三尺搜了一遍,除了一些破舊的衣物,只有幾吊銅錢,折合十塊大洋都不夠。

  董占水很是失望,命令小嘍囉架上火,把老地主老兩口吊在上面烤,烤一陣用竹帚捅一陣。老兩口的慘叫不絕於耳,但是至死也沒有說出藏錢的地方。

  蔡菊花帶著兒子沒有逃回胭脂河,驚慌之中,她把路走錯了,硬是在深山老林裡轉了兩天多,直到第三天天明時分她才發現,她和兒子走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地方叫東河口。

  那一天娘兒倆在東河口的西街頭坐了半個時辰,孩子又累又餓,卻不哭,睜著一雙混沌的小眼睛,看頭頂上飛舞著蒼蠅。蔡菊花欲哭無淚,不知道下一步路該往哪裡走。

  正在愁腸百結之際,從東河口街中心走過來一個面相斯文的男人,穿著一身灰色長衫,腳下一雙千層底布鞋,一塵不染。男人走到蔡菊花娘兒倆身邊,停下步子,細細打量。男人揉揉眼睛說,我看你娘兒倆風塵僕僕,滿臉驚慌,莫非有難處,為何枯坐街頭?

  蔡菊花不摸這男人底細,抱過孩子,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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