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陳本茂那時候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披星戴月地侍奉他那剩下的十幾畝薄田。家裡的長工辭退了,春耕秋收忙不開的時候,請兩個短工,大魚大肉吃上三五天,把莊稼收上來,還是吃鹹菜蘿蔔乾。老母雞下蛋是斷然不許吃的,放進罐子裡攢著,趕集的時候,由老頭子自己挑上街頭,賣幾個銅錢,再放到另一個罐子裡。爺爺攢這些錢,不像過去是為了買地,而是為了孫子。兒子的出走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買地再多,也拴不住人心,他的地盤再大,兒子長腿一蹽就能走出去,用不上一袋煙的工夫。

  日子終於又恢復了平靜,清貧使得陳家多了很多憂愁,多了很多思念,卻又少了一些煩惱。

  陳家一日三餐是不缺的,繼業碗裡的東西永遠要比他的爺爺碗裡的好,三天一小葷,十天一大葷,小葷就是雞蛋鴨蛋,大葷則是雞鴨魚肉。但是有一條,吃乾飯老頭子要求孫子碗底一粒不落,喝稀飯則必須把碗底舔得不用水洗。到了三歲頭上,陳繼業已經把舔碗底的技術掌握得八九不離十了,像他爺爺那樣,左三圈右兩圈,從外沿到碗底。並且學會了他爺爺創作的順口溜: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家不丟人。

  陳本茂對蔡菊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孩子就像莊稼,春分撒谷,穀雨養苗,清明栽秧,芒種灌漿,小暑割稻。氣候節令,一步都不能落下。

  蔡菊花說,爹,我懂了,春夏秋冬,該吃什麼,該穿什麼,媳婦都記住了。

  陳本茂說,人說富不過三代,沒想到這話在我這一代應驗了。世上萬物,都是輪回的。繼業這一代,是第四代了,要開始發跡了。怎麼發跡啊?我是想讓孩子讀書,可是我又怕讓孩子讀書。讀書害人啊,秋石不就是被讀書給害了嗎,讀書把人眼眶子讀高了,把人心給讀野了,讀書把人讀成了半吊子。

  蔡菊花說,爹爹,您要是怕讀書把人害了,咱就不讓繼業讀書,還是種田吧。

  陳本茂閉眼沉思,驟然睜開眼睛說,不行,不行啊!還是要讀書,要讀大書,不能像他那個半吊子爹,讀半吊子書,當半吊人,做半吊子事。咱們的繼業,要讀大書,上大學堂,做大學問,當大人物。

  七

  以後陳秋石總結自己一生的遭際,他發現他陰差陽錯地從了軍,可以說是歪打正著。

  一步走錯了,步步都是錯。到了黃埔南湖分校,發了一身國軍軍服,戴上了青天白日軍帽,他再後悔也沒有用了。趙子明清清楚楚地跟他說了,從現在起,你就是組織裡的人了,一切都要服從組織的分配。如果對革命三心二意,一切後果自負。

  分班之後,上了幾天思想教育課,就開始上基礎課,有隊列、刺殺、射擊等等課目。

  體能技能,搞這些東西陳秋石不是強項。他出身並不貧寒,小時候沒吃過多少苦頭,前幾天弄得筋疲力盡,還老是被教官訓斥。跟陳秋石相比,趙子明更是名門之後,但是趙子明思想準備充分,訓練場上一絲不苟,刺殺射擊很快都拿到了好成績。

  晚飯後有了時間,趙子明找陳秋石談話,要他放下公子哥的架子,同工農子弟打成一片。

  陳秋石不說話,他在心裡說,他媽的我算被你害苦了。老子是革命的料子嗎?硬是被你明裡暗裡拖上了這條破船,今天被太陽曬得暴皮不說,明天沒准還會被子彈打成篩子。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做鬼我也得找你算帳。

  基礎課很快就過去了,陳秋石磕磕絆絆搞了個合格的成績。

  進入到戰術常識課,陳秋石的興趣漸漸地就被調動起來了。動腦子的事情,陳秋石不怕,他天生愛動腦子,凡事都愛琢磨個一二三四。地形運用,敵情分析,兵力部署,火力分配,時機把握,機動展開等等,很快就弄出了名堂。最讓陳秋石得意的是攻防戰術演練,學員們分別被賦予營、連、排軍官職責,佈陣謀局。站在野外作業場地上,山川河流,道路橋樑,集鎮田野,芸芸眾生,盡收眼底。這種感覺讓陳秋石有幾分亢奮,感覺自己很神奇,很了不起。

  戰術課裡的基礎科目是地形,夫地形者,兵之助也,知遠近,則能為迂直之計;知險易,則能審步騎之利;知廣狹,則能度眾寡之用。主教官楊邑非常重視地形知識的教育,尤其令他欣喜的是,他很快就發現,那個名叫陳秋石的學員對於地形有著異乎尋常的悟性。

  地形課的關鍵就是定點,確定站立點和目標點。有了這些點,再把周圍的地物地貌連接起來,就形成了對整個戰場地形的全面掌握。奇怪得很,陳秋石練習看地圖,三分鐘就能記住所有的圖例和標注,一個小時就能堆出沙盤。現地勘察的時候,幾個點一定,就能把地形圖繪製出來,而且同制式的不相上下,這個本事讓楊邑大為驚奇。他問陳秋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功夫,陳秋石老老實實地回答,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看地圖的時候,眼前出現的就是實際的地物地貌,他看實地的時候,眼前就是坐標系和等高線。

  楊邑說,那你麻煩了,要麼你是個土地爺化身的小鬼,要麼你就是個軍事家。

  陳秋石不解,傻乎乎地看著楊邑。楊邑說,打仗總是要在一定的地區展開,陸軍的戰爭,成也地形,敗也地形。可以說,陸軍打仗,除了知己知彼,最重要的就是要會利用地形,以少勝多靠地形,以弱勝強靠地形,以逸待勞也靠地形,長驅直入靠地形,劍走偏鋒也靠地形。一個軍官,對於地形的熟悉出神入化,就好比佈置戰場於股掌之上,如此焉不穩操勝券?

  陳秋石心中竊喜,但還有點不放心。課餘時間,在校外紅山腳下和秋子河邊,肉眼吊線,判斷方位物的高程距離,繪於圖上,以後再用儀器測量,總是大同小異,於是信心倍增,冥冥中竟然覺得自己將會成為一代名將,今日韓信,當代孔明啊!

  連排攻防戰術演練考核的時候,楊邑給陳秋石出的科目是山嶽叢林連隊防禦戰鬥。在課堂兼指揮所裡,陳秋石在地圖前把他擔負的防禦地段黃石崖一帶地形研究得滾瓜爛熟,沙盤做得逼真,首先就贏得了楊邑的誇讚,指定由陳秋石擔任首輪演練指揮。

  但接下來出了問題,實施兵力火力分配的時候,陳秋石大膽使用了一線四點配置,僅用一個排的兵力擔任陣地防禦,另外兩個排欠一個班分別配置在敵方進攻必經之地洋河無名高地和後退必經之地篩子坑。

  楊邑看了陳秋石的部署方案,良久不語,問其理由,陳秋石振振有詞地說,黃石崖一帶地形外細內深,猶如葫蘆,此處設防,應是虛設。他若來攻,也必然是佯攻,意在牽制我方。如果我的判斷正確的話,長官交給我的這個仗應該是以虛對虛,戰鬥一旦發起,真正的戰場並不在這裡,第一戰場應在洋河無名高地。我主陣地虛晃一槍,即退向洋河,配合二排對敵實施阻擊,迫敵沿原路後撤,此時我先機埋伏在此處的三排迎敵開火,打亂其隊形,我一排二排尾隨包抄,此阻擊戰即可由虛變實,達成殲敵於甕中之功效。

  楊邑問,你能肯定長官的意圖在於以虛對虛?

  陳秋石說,長官交給我的敵情和地形條件,完全不是打陣地阻擊戰的態勢,如果不是以虛對虛,那就是長官的戰術思路出了毛病。

  陳秋石講這話的時候,胸有成竹,底氣很足,出言不遜,讓趙子明等同學暗中為他捏了一把汗,心裡埋怨陳秋石這個書呆子得意忘形。

  果然,楊邑的臉色很不好看,陰沉了很長時間才把目光轉向其他同學說,你們談談看法。

  眾學友於是七嘴八舌,有的認為陳秋石的佈防可以出奇制勝,有鬼斧神工之妙,有的認為這樣出奇的用兵風險太大,有一廂情願之嫌。趙子明是持不同意見者,他甚至認為陳秋石這是標新立異嘩眾取寵。他的觀點還是老老實實地打陣地戰,以主力佈防在一線,最多派出一個排的兵力在兩翼打援。

  楊邑一直沉吟不語。等眾人說完,楊邑緩緩打開他的講義夾,將裡面的《黃石崖防禦戰鬥兵力部署示意圖》展開,掛在牆上,眾學員慢慢看明白了,瞠目結舌。原來楊邑的戰術就是虛晃一槍,在戰鬥發起後將主戰場延伸到洋河無名高地和篩子坑一線。也就是說,陳秋石的部署,同楊邑的戰術設想不謀而合。

  這一下,陳秋石更是聲名大振。楊邑在訓練處的教學會上說,陳秋石此人對於戰略戰術的悟性是他近兩年中第一次遇見的,不僅知己也知彼,不僅講究詭道,也有章法,尤其善用地形。同樣一個地形,經他勘察,可以作出攻防、明暗、白晝等數個方案,滴水不漏,此人如果加以實戰鍛煉,很快就能成為戰術高手。

  因為有了這個成績,陳秋石獲得休假一天的獎賞。

  楊邑對陳秋石的器重是顯而易見的,為了鼓勵陳秋石,他甚至把自己喜愛的一套厚厚的十本線裝書《陣中要務令詳解》送給了陳秋石。楊邑對陳秋石說,萬丈高樓平地起,帶兵打仗,要從最底層做起,當得連長,就當得團長。品行操守,率先垂範,運籌帷幄,工於心算,此乃為將之基石。

  陳秋石誠惶誠恐地問,長官,你認為我能長久扛槍吃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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