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陳秋石他娘這回聽明白了,踮著小腳一溜小跑回到家裡,如此這般說了。陳本茂那時節正坐在前院中間的磨盤上吸水煙,端著水煙筒愣了半晌,沒防備眼淚就出來了,哽咽著說,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我陳家世代行善積德,修橋鋪路,造福一方,老天爺他都看在眼裡啊!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兩家說好,下了庚帖,定金彩禮嫁妝一應齊備,擇吉日良辰,吹吹打打,歡天喜地就把人給娶回來了。娶了兒媳婦,陳本茂趁熱打鐵,讓陳秋石乾脆把學也退了,免得讓那半吊子學堂弄得人提心吊膽,專心致志地在家給他造孫子。

  小家碧玉袁冬梅果然俊俏,生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新婚之夜,兩個學問人琵琶半遮,談起男歡女愛的感受,陳秋石撐著眼皮說,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只知道做這事快活,沒想到這麼快活!

  袁冬梅巴不得早日懷上,她寧肯忍受把自己撕裂的痛苦,也要為陳家早早地續上煙火。女人一生有沒有福氣,看的就是這一關啊。

  袁冬梅不光長得俊俏,還粗通文墨,偶爾能同陳秋石切磋唐詩宋詞,更是讓陳秋石喜不自禁。小兩口的日子過得甚為美滿,如膠似漆,夜夜把個竹笆床弄得咯吱咯吱響。這聲音在陳本茂聽來,就好比喜慶的鑼鼓大年夜的炮仗,每一聲都是那樣的悅耳動聽。

  半年不到,陳秋石的眼眶子越凹越深,袁冬梅的肚子鼓了起來。

  一家人都把袁冬梅當作雞蛋一樣捧著,地是不讓下的,鍋屋也是不讓進的,連針線活都不讓做了。

  妊娠四個月,為了確保孫子平安,陳本茂還做了一件不近情理的事情,讓婆娘搬進新房,陪伴兒媳婦一起住。兒子又回到後院,住進了書房,書房外間放著陳本茂的一張床,陳本茂夜夜睡在這張床上給兒子把門,為的是防止猴急的兒子熬不住饑渴,去襲擾孫子的好夢。

  陳秋石原本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滋味,倒也罷了,可是自從嘗到了甜頭,就一發不可收拾,他再也不稀罕什麼寶玉黛玉了,耍著小心眼兒窮斯文,隔靴搔癢,望梅止渴,那都是扯球淡的。身邊有了水靈靈的女人,賈寶玉就變成了傻瓜。沒想到美著美著,袁冬梅就懷上了,他還沒有盡興,老爹就不讓他碰自己的媳婦了,真是樂極生悲!

  跟媳婦分床的頭幾天,陳秋石徹夜不眠,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貼大餅,把被褥都揪爛了。陳本茂在外間聽兒子一會兒唉聲歎氣,一會兒狼嘯虎吟,絲毫不為所動。這種事情他經歷過,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嘴巴沒吃的活不成,雞巴閑一陣死不了。

  漸漸就到了臨產期。有時候大白天裡,娘到外面忙活了,陳秋石就竄回自己的臥房,手忙腳亂地把媳婦的衣裳扒了,不能幹,看看總是行吧?可是越看越上火,妊娠期的袁冬梅更是豐盈水靈,那一對漸漸飽滿的乳房,宛如雪白的凝脂,上面鑲嵌著兩枚花瓣一樣暗紅色的乳暈,綴在乳暈上面的,是兩顆鮮豔嬌嫩的乳頭,就像雨後太陽下晶瑩剔透的櫻桃,讓陳秋石垂涎欲滴。

  大約半年,陳秋石都是在饑渴和憤恨中度過的。

  就這麼捧到瓜熟蒂落,哪裡想到坐月子撞到了天大的麻煩,袁冬梅的肚子裡揣著個橫胎。全家人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張黃紙蓋上了袁冬梅的臉,三天后從陳家抬出一大一小兩副棺材。喜事轉眼變成了喪事。

  喪事吹吹打打辦了好幾天。陳本茂這次倒是沒有病倒,但是那張老臉眼看著就失去了血色,最後連水色也不見了,活脫脫一張薄紙蒙在顴骨上。一連幾天,陳本茂一言不發。

  大難當頭,還是陳秋石穩住了陣腳,有天晚上喝稀飯的時候跟他爹說,自古好事多磨,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命中有此一劫,劫後餘生,必有後福。

  陳秋石的半吊子話他爹永遠似懂非懂。陳本茂端著稀飯碗,眼睛不看兒子,看稀飯,碗面上映出樹皮一樣的皺紋。陳本茂說,諸葛亮本事大吧,不也娶個醜婆娘?婆娘是啥?就是下蛋的母雞!

  陳秋石說,姻緣玄機,高深莫測,爹就不要再操心了,兒子自有主張。

  過了半年,陳家恢復了元氣,提起精神,給陳秋石再娶一房,是碼埠街王家小姐。沒想到這次更是蹊蹺,新娘子進家門還不到四個月,沒來由突發急症,一命嗚呼。

  一家老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哭得死去活來,媳婦娘家更是不依不饒,呼啦啦幾十號人從碼埠街湧到隱賢集上,要打架,要驗屍,要償命,倘不是玫山縣官判案明白,陳秋石父子差點兒就進了大牢。

  四

  一場官司打下來,陳家就敗落了,賣了四十畝水田和隱賢集街面上的三間作坊。陳本茂還在咬緊牙關活著,活著的陳本茂對兒子只有一句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見孫子,我死不瞑目啊!

  這次沒找孫半仙,在陳本茂的眼裡,孫半仙的話終於成了屁,於是回過頭來再找陳小嘴。

  陳小嘴說,你們家如今找媳婦恐怕難了,方圓一百里都知道,你們家少爺克妻,娶一房死一個。

  陳本茂面如死灰,呆了半晌才說,他姑,你那張小嘴千金難買,死的也能說成活的,你再給咱想想辦法吧,你不能看著咱陳家斷子絕孫啊!

  陳小嘴說,老哥哥,我問你,蔡菊花哪點不好?

  陳本茂說,哪點都好,就是孫半仙說八字不合,要生十個丫頭呢。

  陳小嘴說,孫半仙的話你要是再聽,我立馬拔腿走人。

  儘管家道中落,陳本茂還是勒緊褲腰帶拿出十塊光洋,讓陳小嘴去胭脂河蔡家走動。豈料此一時,彼一時,蔡家不幹了。蔡家說,怎麼著,販牲口啊?他陳家已經是窮光蛋了,他陳家少爺還是個三婚頭,克妻的命呢。咱可不能把黃花閨女送到火坑裡。

  回話傳來,陳本茂急得差點兒上吊,厚著臉皮央求陳小嘴再去說合。陳本茂說,花錢不怕,橫豎還有幾十畝田,要是絕後,陳家還要這些田做啥?

  不知道又費了多少周折,幸虧陳小嘴的伶牙俐齒,討價還價搞了七八個回合,才算把這門親事給定下來。此時的陳家,只剩下十幾畝薄田和一間染坊了。

  女大十八變,蔡菊花本來不漂亮,從十六歲長到了十八歲,果然就變了,但不是越變越好看,而是越變越醜了。蔡菊花的醜,是老天爺也幫不上忙的,主要是醜在眼睛和臉上,小眼睛,方臉盤,完全不是陳小嘴誇讚的那樣水靈,只不過有一點陳小嘴沒有撒謊,那就是細腰肥腚。洞房之夜,掀開蓋頭,陳秋石一看蔡菊花的模樣,猶如當頭一棒,眼前金星直冒。他過去是知道這女子不漂亮,他沒有想到這麼不漂亮。

  新婚之夜,陳秋石坐了半宿,蔡菊花哭了半宿。她知道自己模樣不俊俏,她配不上陳秋石。她擔心陳秋石今夜不碰她,也許就一輩子不碰她了。那她還有臉活著嗎,生不如死啊!

  陳本茂看出了他的兒子不喜歡自己的媳婦,一著急,就顧不上長輩的尊嚴了,就顧不上斯文體面了,半夜裡把兒子叫出門,手指頭點著兒子的鼻子罵,男人立身三件寶,薄田醜妻破棉襖。什麼俊不俊醜不醜的,夜黑吹了燈,東西還不是一樣的東西?

  話粗理不粗,爹說的沒錯啊。陳秋石歎了一口氣,回到洞房,惡狠狠地吹了燈,上床後啥話也不說,把對面的人搬過來,摸摸,東西果然是一樣的東西,上面軟軟的,下面濕濕的。這一摸,就摸出了個別樣滋味。此時在他身邊的,已經不是什麼蔡菊花了,而是袁冬梅。他二話不說,騎上那熱熱的軟軟的身子,滿腹的憤懣和憋屈都在那一瞬間凝聚在一起,鑄成一柄堅硬的犁鏵,插進那一片深不可測的水田裡。他先是聽見了一聲隱忍的呻吟,緊接著肩膀就被掐住了。

  陳秋石醒來的時候,蔡菊花還在酣睡。她也算完成了一個女人的事業,她可以當之無愧地作為一個女人活在世上了。而她的成功,意味著他也成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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