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陳秋石掀開了蓋在蔡菊花身上的被子。他盤算著,如果這個醜婆娘驚叫,他就乾脆來硬的,強行把她拖在地上,讓她大喊大叫,讓他的那個只要孫子不要兒子的老爹聽個明白,他要通過欺負自己的媳婦達到報復老爹的目的。

  可是出乎意料,當他把被子從蔡菊花的身上扯開的時候,這個醜女人並沒有尖叫,也沒有反抗,她只是縮起了膀子,把赤裸的身體摟成一團,在床上瑟瑟發抖。

  陳秋石有些不忍了,他躊躇了一下,還是動手把蔡菊花的胳膊搬開了,讓她四肢伸展。他要毫不遮掩地打量他的醜婆娘的全部。蔡菊花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甚至好像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他把她翻過去的時候,她只是略略反抗了一下,就放棄了,她把自己伸開了,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地把她的全部袒露在他的面前,袒露在這個知書達理卻又有著禽獸心腸的男人面前。

  陳秋石終於看清了女人的全部,他的失望和痛苦就像梅雨季節的河水一樣洶湧澎湃。他再也見不到袁冬梅那樣雪白如凝脂的乳房了,再也見不到那晶瑩剔透的櫻桃般的乳頭了。眼前的乳房,就像粗糙的雜面饃饃,發黑,發黃;眼前的乳頭,就像兩顆從刺窩裡剝出來的紫黑色的桑葚,沒有一點鮮花盛開的氣息。這哪裡是乳房啊,這叫奶子,他媽的這是鄉下人的奶子啊!

  兩行眼淚從陳秋石的眼角流了出來。就在他扭頭的一瞬間,他發現床上伸張四肢咬緊牙關躺著的那個人,已經是淚流滿面了。陳秋石的心霎時又軟了。他走上前去,把被子蓋在了醜女人的身上。

  日子依舊按照陳本茂的設想往前走。

  翌年春天,蔡菊花給陳家生了個胖大小子。這一年陳秋石剛滿十七周歲。陳家重振雄風,上下一片喜氣洋洋,陳本茂老淚縱橫,把半米袋子銅錢扛到院子外面,像播撒稻穀一樣地漫天撒。

  那正是春荒時節,有不少叫花子從十裡八鄉趕過來,陳家圩子門樓外面支起一口熬粥的大鍋,但凡有來賀喜的叫花子,稀飯管飽。

  就在這一片歡天喜地中,有一個人卻悶悶不樂。此人不是局外人,他就是初得貴子的陳秋石。陳秋石一見那孩子就不喜歡,那孩子一點也不像他,沒有雙眼皮不說,眼睛小得眯成一條縫,大方臉,一看就是蔡菊花的模版。

  他爹眉開眼笑,忙得滿頭大汗,熱氣騰騰地蹦到他身邊說,大喜的日子,你哭喪個臉幹啥?還不去好好照顧你媳婦!

  陳秋石看著他爹,沒搭腔。

  他爹說,你媳婦是有功之人啊,陳家的恩人啊!往後不許你再罵她一句,你老子要見到十個孫子才閉眼。

  兒子滿月的第二天,陳秋石從隱賢集上消失了。

  那正是鄂豫皖地區鬧紅軍的時節。關於陳秋石的去向,有很多說法,當然孫半仙的說法最有權威性。孫半仙言之鑿鑿地說,他在淮上州親眼看見陳秋石跟著國軍江亭耀部隊走了。

  五

  事實並不是孫半仙說的那樣,陳秋石沒有跟江亭耀的部隊走。

  蔡菊花生孩子滿月的第二天,趙子明來了,約陳秋石回到學校排戲。大家在台上演生死愛情,如醉如癡物我兩忘。演戲可以讓死水一潭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可以讓陳秋石體會到生活中不曾體會到的豪邁和英雄氣概。

  自從娶了袁冬梅並且退學之後,排戲對他來說已是幼稚的遊戲了,興趣日漸淡薄。

  趙子明這次來隱賢集,樣子有點神秘。趙子明說,這次排戲,要見到大人物,要做大事。陳秋石稀裡糊塗地問,難道一個小小的新潮劇社,還能把天給翻了?

  到了淮上州之後,陳秋石才發現,這一次的所謂排戲,真的是要上演一場大戲了。趙子明領著他到皋城大飯店參加了一個秘密會議,會議的主要內容是成立淮上州軍事特委,同白色恐怖開展武裝鬥爭。

  陳秋石既不是共產黨員,也不是青年團員,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讓他參加會議。據說這次開會還很危險,外面有人站崗,風聲倘若傳出去,被江亭耀的部隊抓去,那是要殺頭的。

  坦白地說,陳秋石參加革命的想法並不是沒有,而那主要停留在口頭上,跟葉公好龍有點相像,說幾句大話,唱幾句高調,發一些無關痛癢的牢騷,或者附庸風雅,都是沒有問題的,真的拿起刀槍去血肉橫飛的戰場上衝殺,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

  最初坐在會場的旮旯裡,陳秋石心猿意馬,老是擔心會場會被軍警突然包圍。會議領導人韓子君在臺上講話的時候,他的兩隻眼睛不停地骨碌。他在察看出逃的路線,一旦有了情況,從正門是跑不脫的,他右手邊有個窗戶,欄杆是棗木的,雖然硬了點,抱起板凳還是能砸開的。

  旁邊的趙子明見他老是心不在焉,低聲問他,秋石,你是怎麼啦?這是黨的重要會議,關係到淮上州革命力量的生死存亡,你要認真聆聽上級的指示。

  陳秋石支支吾吾地說,啊,我在聽啊……是不是要組織軍隊上戰場啊?

  趙子明說,要成立淮上州獨立師,開到大別山同江亭耀的部隊作戰,配合紅四方面軍反圍剿。

  陳秋石一聽這話,腦袋都大了,心裡埋怨趙子明沒早一點把話說清楚。趙子明當初勸說他到淮上州來,只是說要排戲,至多搞搞學生運動,哪裡想到是成立軍隊去打仗啊?可是事已至此,他又不好反悔。

  陳秋石這才知道,趙子明已經是地下黨員了。他後悔得要死,不該被趙子明拖到這個危險的漩渦裡去。他說過要參加革命嗎?好像有這方面的流露,可是,可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過去信誓旦旦地說過不少大話,什麼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什麼砍頭只當風吹帽,什麼甘當革命馬前卒之類的話都說過,覆水難收啊,現在退縮是要遭人恥笑的。

  陳秋石正在憂心忡忡的時候,袁春梅出現了。

  袁春梅的出現,就像黑暗中突然升起了太陽,使這個空氣沉悶的會場驟然間明亮起來,空氣中洋溢著桂花的香味。

  陳秋石那一瞬間,恍然如夢,腦子裡出現了空白,幾乎忘記了幾分鐘前還強烈地支配著他的逃跑的念頭。

  在少年陳秋石的心目中,凡是有女人參與的事情,都是靠譜的,也是安全的,連漂亮的女子都來了,你的小腿肚子還抖什麼抖!

  袁春梅是陳秋石首任妻子袁冬梅的堂妹。過去陳秋石曾經在袁冬梅家見過袁春梅,那時候她還是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樣子,一雙純淨的眸子天真無邪,跟在堂姐的身後,像個跟屁蟲。轉眼之間,這個跟屁蟲長大了,腦後的髮髻被剪掉了,理了一個二刀毛革命頭,明眸皓齒,面如桃花。她現在是會議的工作人員,給大家分發傳單,發到陳秋石面前的時候,她的眸子裡閃爍著驚喜的光芒,低聲說,姐夫,沒想到你也參加到革命隊伍來了,我們一起戰鬥,去打倒列強,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

  陳秋石傻傻地看著袁春梅,一不留神,眼睛就有點下滑,滑到了袁春梅的胸脯上,那微微隆起的胸部讓他在那一瞬間恍如隔世。他分明看見了袁春梅的兩隻雪白高聳的乳房和飽滿的乳頭,同袁冬梅的似乎一模一樣。直到袁春梅嗨了一聲,他才驟然警醒,惶恐地抬起眼睛,為自己的下作心跳不已。好在袁春梅並沒有察覺他走神。

  袁春梅熱情洋溢,腦門上汗涔涔的,一雙清澈的眸子濕漉漉地看著陳秋石。

  陳秋石呆呆地看著袁春梅,垂下眼皮,又抬起腦袋,慢吞吞地說,小妹,我們這是要跟誰戰鬥啊?

  袁春梅說,你沒有聽韓子君同志說嗎,我們要組織一支紅色武裝力量,開到大別山去和江亭耀的部隊作戰。

  陳秋石哦了一聲,目光從袁春梅臉上移開,看著窗戶外面漸漸西沉的夕陽出神。他在心裡想,趕快結束吧,開完這個會,他還是趕快滾蛋,回到隱賢集,和他那醜妻薄田小眼睛兒子過日子,繼續忍受那雜面饃饃一樣醜陋的乳房和黑紫桑葚一樣醜陋的乳頭。他可不想到山裡和江亭耀的部隊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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