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陳秋石感到納悶,眼睛從安筱芬的肩膀上面看鍋屋,他爹在那當口正端著碗傻呵呵地看著他。陳秋石一看他爹那只明光鋥亮的碗底,心裡頓時就明白了大半,又氣又惱,一把推開安筱芬,面紅耳赤地說,安筱芬,誰讓你到鍋屋來的?

  安筱芬端著碗,很委屈地看著陳秋石說,對不起陳秋石,我……老人家把好吃的都給我們了,我不忍心啊!

  陳秋石說,我們家就是這規矩,你來湊什麼熱鬧?頓了頓又說,不許跟大夥兒說啊!

  安筱芬眨巴眨巴眼睛說,說什麼,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這件事情對陳秋石的打擊太大了。似乎就在那一瞬間,當頭一棒使他明白過來了,他是賈寶玉嗎?非也!看看他的爹就知道他今生今世不可能是賈寶玉了,他的爹不是賈政,不是賈赦,甚至不是賈珍,他爹充其量就是個焦大,不,連焦大也不如,焦大還不舔碗呢!

  二

  陳秋石在隱賢集師從梁先生讀過六年私塾,又考到淮上州國立中學,人就變了個樣子,即便回家,也是一身乾乾淨淨的學生裝,頭上一頂黑呢子學生帽,兜上還掛著一根自來水筆,人模人樣的。他爹陳本茂一看見陳秋石坐在書房裡讀書寫字擺弄學問,心裡就很滋潤。他哪裡能夠想到,兒子不光念書,還唱戲,不光唱戲,還結交三朋四友,男男女女都有。常常是在放假那幾天,兒子回來,屁股後面還跟著幾個,後院裡搬幾個凳子,裝腔作勢,高談闊論,什麼時局啦,軍閥啦,民主啦,國民革命啦……陳本茂一聽這些雲山霧罩的東西心裡就彆扭,隱隱約約地感覺兒子正在被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教壞。

  陳本茂是個正經的土財主,有了一份殷實的家業,他還照樣和長工短工一起下田幹活,連一泡尿都捨不得在別人的地里拉,哪怕趕集在外,也必定要夾緊褲襠把尿帶回到自己的地裡撒。陳本茂把汗水摔成八瓣落在田裡,長出金燦燦的穀穗,換來白花花的大洋,供兒子上學讀書,是巴望他能像他堂兄那樣在淮上州、頂不濟也在玫山縣裡謀個正經的差事,打官司也有了底氣。可陳秋石卻不以為然。有一次他爹愁眉苦臉央求他不要結交那些遊手好閒之徒,不要去搞什麼青年會主義團之類的半吊子事情,豈料陳秋石眼皮一閃,搖頭晃腦地說,大丈夫當有經天緯地之志,此值風雲際會江山板蕩之際,正是我等有志青年大展宏圖改良民族的時機,小小的玫山,豈是我輩久留之地?

  這話陳本茂聽得半是明白半糊塗,後來陳本茂跟他的表哥、鎮上的秀才馬先生說了,說這小子成天像沒頭蒼蠅樣,學堂一停課就亂竄,你說咋辦?

  馬先生琢磨了半天說,老表,你有麻煩了,咱這表侄在城裡念了幾年書,怕是把心念野了。趕快找個好人家,給他娶房媳婦。你管不住了,讓他媳婦拴住他,褲腰袋拴人比大牢都管用。

  這話正對了陳本茂的心思。陳本茂自從聽了馬先生的話,就把給兒子說媳婦當成了頭等大事。

  民國十六年,大別山鬧出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一幫子城裡人,聯絡了一幫子鄉下人,扛起了槍桿子,說是要改朝換代,共產共妻了。隱賢集附近的幾家大戶惶惶不可終日,組織了民團,派人來找陳本茂,要他出錢買槍,維持地方治安。陳本茂連想都沒想就把來人攆走了。陳本茂說,他打他的天下,我種我的田,井水不犯河水,我憑什麼出錢買槍?

  話是這樣說,但是這件事情還是讓陳本茂的頭皮麻了一陣。錢,陳本茂自然是不會出的,就算鬧土匪,也應該由政府出錢,關他什麼事情?他擔心的是他的兒子惹麻煩。眼下大別山裡鬧暴動,沒准哪天一不留神,讓他們把兒子給攛掇上山了,那就把本虧大了。想來想去,一不做,二不休,趕緊給兒子找個媳婦兒,把他拴在女人的褲腰帶上,或許是個上策。

  陳秋石的叔伯姑媽、隱賢集著名媒婆陳小嘴給陳家提的第一個人選就是蔡菊花。

  三

  陳秋石還沒有見著蔡菊花,就先一肚子不受用。十六歲那年,他已經明白了他沒有賈寶玉的命,不太可能有那種用水做的國色天香的女子來愛他,可是他畢竟念過私塾,上過中學,淮上州裡見過洋房,碼埠街上聽過廬劇,算是有見識的人。再不濟,也不至於找個裹腳女人當媳婦啊!他想找一個像安筱芬那樣的女學生,搞一場自由戀愛。那年頭,外面的世界亂哄哄的,正在提倡新式戀愛新式婚姻,城裡的女人早就不裹小腳了。

  蔡菊花的祖上是胭脂河的茶葉商,家境殷實,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陳小嘴那張小嘴委實厲害,兩片薄薄的嘴唇說起話來就像嗑瓜子一樣,一串一串地往外飛。陳小嘴說,這菊花啊,知書達理,心靈手巧,人呢,細皮嫩肉,長腿細腰。腰細屁股大的女子,主生男娃,一生一個准,不上二十年,保你陳家下上七個八個男丁。

  自然,陳本茂也不會單聽陳小嘴的一面之詞,他讓婆娘拿上陳秋石和蔡菊花的生辰八字,找街北頭的孫半仙給算了一卦,別的不問,單蔔生男育女。

  陳秋石他娘踮著小腳,舞紮著巴掌,邁著羅圈腿,笑逐顏開而去,愁眉苦臉而歸。問是怎麼啦?他娘就把孫半仙的說辭一五一十地說了——家有萬金不為富,五個兒子絕戶頭。陳本茂沒有聽明白,婆娘就解釋給他聽,家有萬金,就是十千金,一個女婿半個兒,十個女婿不是五個兒子嗎?有了這五個兒子,照樣是絕戶頭。

  陳本茂一聽這話,原本伸長的脖頸子立馬就縮回來了,垂下的腦袋就像被霜打的茄子秧,蔫了半晌才抬起頭來,摳摳眼窩瞅著老娘們說,咋會這樣,咋會這樣,你是咋搞的?

  婆娘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陳本茂不看婆娘了,看牆,看了好一陣子,才對著牆頭說,狗日的的孫半仙,我跟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你怎麼就給我弄出這麼個卦呢,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就此一卦,陳本茂一病不起,三天只喝了兩碗稀飯。

  陳秋石他爹一病倒,他娘就慌了,跟兒子商量,趕緊找個媳婦吧,給爹一個定心丸,別讓老爹一病不起啊。

  陳秋石對於娶親本來沒有什麼積極性,只不過他爹火燒屁股地急著抱孫子,他才勉強應付。

  正是基於以上想法,陳秋石才答應了他爹的要求。但是答應娶妻不等於答應了娶蔡菊花,一聽說蔡菊花和他的八字不合,陳秋石心中暗喜。陳秋石對他娘說,棉花落地砸不爛腳後跟,活人還能被尿憋死?爹的病是心病,心病源于蔡菊花,咱跟他蔡家八字沒一撇,不提這門親事不就得了嗎?

  他娘說,兒啊,你對那菊花就沒動點心思?那可是方圓十裡人見人誇的好閨女啊!

  陳秋石說,井裡的蛤蟆簸箕大的天,離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

  他娘聽明白了,跑到病榻上跟當家的說了,當家的坐起來,啃了一塊鞋底大的饃饃,當天就把事情定下來了,掉過頭去,另選一家。

  另選的一家姓袁,女子名叫冬梅。陳秋石一聽這名字就高興,後來又聽說這袁冬梅讀過新學,而且沒有裹過小腳,陳秋石更是動心,搖頭晃腦地吟誦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善哉善哉,冬梅秋石,珠聯璧合也!

  在貼著神像的供堂前,孫半仙洗手焚香,面壁而坐,閉目揖手,嘴裡念念有詞。陳秋石他娘心裡七上八下,眼裡一半驚恐一半敬仰。約摸兩袋煙的工夫,孫半仙睜開眼睛,抓住籤筒,左三圈右兩圈,然後讓陳秋石他娘抽籤。

  孫半仙舉著卦簽,對著門外的日頭,眯縫起老眼左看右看,然後眼睛猛然一睜說,恭喜恭喜,上上簽,家有萬金做新娘,一門十郎他人婿。你們家十個少爺,不是別人家的十個女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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