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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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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必達的家宴結束的時候已是夜晚十一點多了,最後的結果是切斯特頓和他麾下的軍事代表團全體成員爛醉如泥,切斯特頓夫人當場就靠在梁必達的臂彎裡,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傻笑,鼾聲大作。

  直到此時,梁必達這才暴露了真實的厭煩,吆喝工作人員將手下敗將們送回賓館休思。

  中方人員中,竇玉泉等人也是搖搖晃晃,只有陳墨涵夫婦在喝酒過程中弄虛作假,搞了不少偷樑換柱的動作,這才勉強清醒下來。

  梁必達更是清醒如初,他親自把俞真送到門口,讓她先走一步,卻把陳墨涵留下來了,說是作徹夜暢談。

  當所有的人都走完之後,梁必達引導陳墨涵進了他的書房。書房約有四十多平方米。一套寬大的辦公桌椅居於書房一側,左右山牆上對稱地各排列著四組高、寬、厚均有分量的紅木書櫃,氣宇軒昂。一邊是圖書,另一邊則是各種兵器的模型,有中國最古老的戟槊戈劍的縮影,也有當今世界上最先進的導彈火箭和戰年的模擬。另有幾盆正在盛開的君子蘭和月季花牡丹花擺在辦公桌的下面,與桌子後面的梁必達交相輝映。

  落座之後,安雪梅親自上茶,然後就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陳墨涵被安排坐在靠窗一面的沙發上,以牆角為直角坐標系,視線與梁必達呈網十五度接壤。一盆直徑約自_一公尺的針葉鐵杉橫在二入之間。

  梁必達點了一根中華牌香煙,悠悠地抽了幾口,看著陳墨涵,並不說話。

  陳墨涵被梁必達突如其來的平靜並得心裡直犯狐疑,不知道這老見今晚要跟他說些什麼。比起其他的舊部,他因為同梁必達有了一段在七二八農場甘苦與共的接觸,對於進入老年的、如今身居高位的梁必達,自信多了幾分瞭解。但是,他同時清楚,那種瞭解也就是比別人只多幾分而已。這樣一個人,一生六十餘年,同金戈鐵馬打交道占去了三分之二強,他從一個鄉野小鎮的無知夥計,脫穎而出成為軍隊聲名顯赫的高級將領,一生征

  戰,勝多於敗,幾乎攻無不克。在漫長的道路上,幾乎步步都有偶然因素,但是步步都沒有走錯,就像在冥冥中有一顆太陽在他的頭頂上照耀,以至於他能不假思索地說出「我梁必達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為了當司令的」和「沒有那麼多的假如,假如那些假如都能成立的話,我梁必達就不會到這個世界上來」那樣的話。

  他的自信看起來簡直是與生俱來的。他就像一本厚厚的書,每一個細節都是耐人尋味的。但他同時又像一座海洋,在他的靈魂世界裡,深不可測波譎雲詭。他就是一塊在戰爭的爐膛裡熬煉出來的稀有金屬。他的智慧和他的神秘同樣是除他本人以外的任何人也休想探悉的。

  可是,梁必達把他單獨留下,到底是要說些什麼呢?終丁,梁必達開腔了,微笑著說:「陳副參謀長……哦,在家裡,在這裡,我應該稱呼你墨涵老弟或者陳三少爺。」

  陳墨涵笑笑,說:「你就是再喊我白匪,我也不會抗議了。」

  梁必達怔丁一下,隨即爽朗大笑,伸出巨掌,揉著左臉,說:「你還記著這件事啊,哈哈,三十年河東河兩,我們扛槍吃糧都有四十多年了。白匪也好,赤匪也罷,我們現在都是一個身份,都是不折不扣的『共匪』。你就是把我正中劈開,大卸八塊,組裝起來也還是個『共』字。你我都老了,連骨頭都是共產黨的了,我說

  句出格的話,就是讓你我現在去當叛徒,都來不及了。想當年,我想當國民黨沒當成,就當了共產黨。你走了一段彎路,最後還是當上了共產黨。我們就是註定的共產黨。」

  陳墨涵對梁必達的話並不感到驚訝。近幾年,陳墨涵一直給梁必達充當參謀長或副手,梁必達出語驚人不是一次兩次了,常常節外生枝地發表或流露奇怪的想法或念頭。但是,陳墨涵又不得不承認,他的那些想法或念頭都不是隨便說的,在你出其不意之中又分明能讓你感受到他話裡的機鋒,那裡面都有睿智的火花在閃耀。他說了就說了,他不會給你深入解釋的,尤其是從他內心深處流淌出來的思想碎片,弦外之音,聽得明白你就明白,聽不明白的,你們這些作廟算工作的,就自個兒慢慢揣摩去吧。

  當然,在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夜晚,在梁必達剛剛接任D軍區司令員的第一個夜晚,梁必達要跟他單獨暢談,決不可能是談工作的。

  陳墨涵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道閃電——一個稍縱即逝的思想的火花照亮了他思維世界的某個角落:難道,他是想摸我的底,摸摸我對那件事掌握的情況,摸摸我的態度?

  所謂的「那件事」,就是指梁必達終於戰勝了竇玉泉,以絕對優勢出任D軍區新任司令員這件事情。雖然已成事實,但是,近幾天來,在軍區大院裡,尤其是在一些離退休老幹部中間,卻像暗河一樣流行著一個傳說,說是在當初梁必達和竇玉泉二人正在抗衡、鹿死誰手尚未分曉之際,突兀出現的那份以梁必達為主要攻訐目標的匿名材料,並非出於竇玉泉之手,也非出自他人之手,而出自梁必達的長子、K軍某團團長梁尚武之手。這一手來得厲害,看起來靶子是梁必達,但它所起到的實際作用是,梁必達和竇玉二人的歷史就是通過這份材料引起了上級某決策人物的重視,雖然公開的結論語嫣不詳浮皮潦草地收了兵,事實上,決策人物明察秋毫,透過戰爭歷史的雲霧,將當年凹凸山區一段懸案調出來研究個透徹,反而使梁必達的赫赫戰功浮出水面,竇玉泉當年執行錯誤路線過激的事實也再一次亮相。尤其是張普景《關於李文彬被俘的幾個疑點》現世,更對竇玉泉形成十分不利的局面。

  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撲朔迷離,一團亂麻。但是,它卻促成了對梁必達的任命,它至少證實了梁必達的清白和炮製那份披露材料的居心叵測。雖然找不出證據證明那份材料是竇玉泉炮製的,但是,在軍區和總部,人們在想到那份材料的時候,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要往竇玉泉這個名字上多看幾眼。如此,就把竇玉泉看得小了一號。

  以上這些傳說,陳墨涵自然不會全信,當然也不會全不信。

  據說,這個傳說是梁尚武在得知其父將要被任命為司令員的可靠訊息之後,得意忘形,攜妻子張原和幼女小慧慧,邀請若干鐵杆戰友,在所部駐地H城最高檔次的飯店稻香樓擺酒慶祝,酩酊大醉後自我暴露的。梁尚武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他們老一輩打常規戰爭可以,現代化戰爭要看我們的了。梁團長略施雕蟲小技,就幫老爺子把障礙掃清了。」

  就這一句話,傳了出來,便引出了無限猜測。當時在場的人裡就有陳墨涵的大兒子陳曉俞,朱預道的女兒岳子影,張普景的兒子張文韜、女兒張原。梁必達的女兒東方紅因在外地工作,沒有參加哥哥的慶祝活動,而且打電話企圖制止這次行動,但是沒有成功。

  陳墨涵聽到這個傳說之後,給陳曉俞打了電話,委婉地詢問了此事,但陳曉俞斷然否認。陳曉俞說,喝酒是有的,但是根本沒有談到你們老一輩子的事,聚會是因為給小慧慧過周歲。國事免談。

  儘管自己的兒子否認了,但陳墨涵卻仍然狐疑。那幾句話的確像是梁尚武說的,那小子像他爹,雖然還沒有經過戰爭,大智大弱暫時還看不出來,但出其不意的戰術還是初顯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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