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歷史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在D軍區,王蘭田自然是德高望重,不說一言九鼎,但在總部和軍區機關說話都是相當有分量的。角逐到最後,由於參謀長林長征擬任軍區副司令員兼軍區空軍司令員,軍區新任司令員的人選實際上就將要從竇玉泉和梁必達兩個人中間產生了。

  就在D軍區司令員人選欲定未定懸而未決之際,有人從暗處打了一個橫炮,在上級決策人的手裡,出現了一份來路不明的材料。材料說,在抗戰時期,凹凸山根據地某縣縣委書記李文彬之所以被俘,事出有因,是當時的分區司令員梁必達為了排除異己、打擊內部與其意見相左的同志而一手製造的陰謀,李文彬在身陷圖固之前,對此似有察覺。日偽將李文彬的行蹤掌握得天衣無縫,疑點甚多,系內部人員故意透露。李變節後,凹凸山分區和國民黨軍劉漢英部聯合鋤奸,分區政委張普景要求活捉,弄清李被俘原委,但某某某稟承梁必達的意圖,沒有執行張普景的指示,要求執行者高秋江將李文彬擊斃,造成死無對證的局面。

  李文彬在預感死期將至之際,曾試圖致函組織,揭露梁必達的陰謀,就在被殺之前,還誤將一份揭露材料交給了高秋江。但高秋江因欲報私仇同上司劉漢英反目,遭到劉漢英派遣的特工人員追殺,同時,在追殺高秋江的幾路人馬中,也有凹凸山分區派遣的鋤奸人員,分析認為是梁必達殺人滅口之舉……材料最後說,張普景曾寫過《關於李文彬被俘的幾個疑點》一文,對此有翔實的剖析,可惜「文革」期間張普景受到迫害,文件資料也盡數佚散。

  這份匿名材料無疑是一顆定時炸彈。

  陳墨涵在獲悉這個情況之後,情不自禁就想起了當初他和梁必達在七二八農場「改造」的時候,圍繞一個「我」字展開的那場討論——那簡直就是一段讖語——看來梁必達現在是要「升」了,而且是最後的衝刺,但是,右邊的「那條腿」也果然出現了,出其不意地來了個「掃堂腿」,打了梁必達一個冷不防。

  那麼,梁必達的右邊是誰呢?

  陳墨涵不是唯心主義者,但他還是注意了一下,這一注意,就又生出許多疑惑。

  這件事情顯然不是小事,挑起事端的人可以說是冒了很大的風險,孤注一擲,背水一戰。無論是出於對史實的嚴肅性考慮,還是出於對個人名譽的負責態度,這件事情都是非查不可了。一查,就查了個水落石出。

  「文革」期間,造反派抄了張普景的家,但資料並沒有毀掉,那篇文章幾經輾轉,現在在軍部保密室收藏。但張普景的文章自陳證據不足,只是懷疑,無法定性,而懷疑的重點並不是梁必達,反而是竇玉泉。雖然那時候中央已經明確規定不再糾纏歷史問題,但這件事還是給竇玉泉競爭司令員一職帶來了很大的陰影,姑且不論張文對他不利,單就匿名信的鋒芒直接沖著梁必達這一點,也似乎有理由懷疑是竇玉泉所為——這麼大的首長了,還用這種雞鳴狗盜的手段對付同志,的確有失君子風度。如此一來,竇玉泉的分數就大大地打了折扣,用旁觀者的話說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156

  八十年代中期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人民解放軍D軍區教育訓練大會隆重召開。

  新任司令員梁必達和政治委員馬峻嶺在主席臺前排中央位置就座。在梁必達的右邊,依次是常務副司令員竇玉泉、副司令員林長征、趙文斌、薑家湖,參謀長譚智慧,後勤部長張秀海。馬政委的左邊,依次是副政治委員章光輝、曲向乾、吳瑞典,政治部主任宋上大。

  軍區副參謀長陳墨涵坐在第二排,同陶三河、馬西平等幾個軍裡的首長處在同一水平線上。

  當年在凹凸山抗戰的老一輩子人裡,除了死去的,活著的人裡面,只有江古碑和朱預道消失了,連按姓氏筆劃為序的資格也被剝奪了。

  梁必達戴著無邊老花眼鏡,面色平靜,正襟危坐,居高臨下地俯瞰會場。

  台下,有兩千多顆中高級頭顱紋絲不動,儘管是副政委章光輝在作動員報告,但是,將近五千束雪亮的目光還是照耀在幾分鐘前才宣佈就職的新司令員梁必達的身上。

  偌大的禮堂被思想的潮水漲滿了。這些動盪不定的、上了年紀的或尚且年輕的、突如其來又迅速消失的思想的潮水在身體與身體之間,在桌子上面,在椅子下面,在所有的空隙裡流動。軍官們注視著他們的新司令員,像是讀一本厚厚的著作。這個從一個偏鄉僻壤裡走出來的漢子,這個在戰場上驍勇善戰的鬥士,這個無師自通從戰爭中學習戰爭成長起來的高級將領,已經走向了他人生最為輝煌的峰巔。他那雙睿智的目光平靜中暗藏著自信,柔和中蘊含著威嚴。

  陳墨涵也在注視著梁必達,他在判斷這位新任司令員——此刻,他在想什麼呢?

  章光輝的動員報告結束了,主持會議的常務副司令員竇玉泉宣佈——「請梁必達司令員作重要指示」,然後,禮堂裡靜默了兩秒鐘左右,再然後,一陣旋風般的聲音騰空而起,有將近五千隻手在同時做著同一件事情——鼓掌。

  梁必達就在這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這些掌聲意味著什麼,他們是在表達同一種感情嗎?這些掌聲所表達的感情是同一個分量嗎?不,肯定不是。

  沒有任何兩對掌聲是相同的,絕對沒有。如果這兩千多個人同時咳嗽,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呢?那倒有可能是表達相同的意思。

  梁必達的思維世界裡突然出現了一段空白——啊,安靜極了。這跳動著兩幹多顆心臟的禮堂此刻真是安靜極了,這轟轟烈烈的掌聲真是安靜極了。他感覺到他正在一個無人的曠野裡獨自行走。他在這個無人的曠野裡獨自行走了將近十秒鐘,這才微微一笑,將無邊眼鏡取下來,換上一副有邊眼鏡,從容地攤開面前的講話稿,開始了就任D軍區司令員之後在重大場合裡的第一次講話。

  157

  訓練動員大會結束後,梁必達和夫人設家宴接待正在來訪的Y國軍事代表團切斯特頓少將夫婦一行七人,開了兩桌,作陪的有竇玉泉夫婦、章光輝夫婦、姜家湖夫婦、曲向乾夫婦、陶三河夫婦、陳墨涵夫婦等人。

  席間,梁必達揮灑自如,龍驤虎步,頻頻舉杯,縱談當今國際軍事格局,橫論本軍雄師威風,頗有指點江山的大將風度,多少還帶有一點耀武揚威炫耀實力的色彩。

  Y國的客人也為梁必達的豪放和灑脫所感染,因為名義上是家宴,加之梁必達又把氣氛調理得十分家常化,大家就少了許多外交場合的矜持和拘謹,居然當真喝開了茅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