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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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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的招待會上,梁必達首先向地上倒了三杯酒,說:「老張,我們今天要學老百姓了,辦喪事大吃大喝唱大戲。對不起了,大戲我沒法、也不敢給你唱,不是怕運動,是怕你。可是酒你不能不讓我們喝。你要是想找茬,你就顯個靈,你打我我都不還手。你要是不出面,那你就是同意了,我們老同志聚在一起,你不能光讓我們喝水。」

  做完這一套,梁必達轉過身來,宣佈:「我跟張普景同志商量了,他說他今天請假缺席,他要查『四人幫』的問題,他忙得很啊,要我們自便,下不為例。」

  梁必達來這一手,就把氣氛改善了許多。

  然後,就「把酒酹濤濤」了。

  席間,竇玉泉和梁必達等人互相照顧,並沒有出現「比試」的局面。大家回溯這些年的經歷,故事各有千秋,經歷千奇百怪,心潮難平,感慨萬千,雖然不甚熱鬧,卻有另一番滋味在心頭,苦酒喜酒摻著喝。

  這時候陳墨涵才明白,梁必達說「不給他飯吃」的確是明智之舉。看眼下,朱預道是很悲慘,可是,在此之前,今天能夠坐在這裡的每個人都要比朱預道悲慘得多,包括他陳墨涵自己。朱預道如果出現在這裡,今天這裡許多人會緘默不語的。但陳墨涵換個角度,又覺得還是朱預道最悲慘,這裡的人受過罪吃過苦是不錯,可這些人是修成了正果否極泰來,而朱預道則是四十年德行毀於一旦,前功盡棄了,沒有出頭之日了。

  在主賓席將要進行到高潮的時候,竇玉泉制止了,讓人把酒撤了下去。

  竇玉泉對在場的陳墨涵、薑家湖、曲向乾、陶三河和馬西平等人說:「行了,到此為止吧。你們也別灌我了,心意我領了。今天這個桌子上,都是從凹凸山走出來的老同志,我說幾句話,就說個酒的問題。我們這些人從戰爭年代囫圇著活過來了,經歷了無數次失敗和挫折,終於勝利了,就算把一生的酸甜苦辣都嘗遍了。和平時期,又在『文革』中活過來了,又箅是活了第二遍人生。一輩子活了兩輩子的內容,值是值了,但是還不夠。現在是三度青春,一個革命者應該活三遍,我們要珍惜,要把第三輩子活好,把最後這一輩子完整地交給我們的事業。我提醒K軍的同志注意,要控制梁軍長喝酒,歲數不饒人啊,好漢不提當年勇啊。大家也多保重。我們這些老骨頭還要多做點事。」

  陳墨涵當時想,這話倒是真有點像瘋人瘋語了。但緊接著,梁必達也站起來說了一通頗像瘋話的話:「竇副參謀長說得好。我們雖然老了,但要老得明白。黨把我們放在這個位置上,是要我們繼續革命。我接受老竇的臀告,以後,我自己也控制。不過,我一年要放三次量,都是在老戰友老首長聚會的場合,其它場合象徵性地應酬,我節制。王蘭田政委來了我放一次量,竇副參謀長來了我放一次量。還有,清明節我醉一次。」

  竇玉泉動情地說:「一言為定,老梁,這三次要醉我們大家一起醉。」

  霎時,氣氛又有點異常前兆,梁必達一看這態勢,怕重新引起大家傷感,便對竇玉泉說:「老竇,聽你的,散了吧,中午大家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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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二月的問題最終解決了。

  這件事情由梁必達親自過問,陳墨涵具體同地方政府交涉,崔二月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一次性補給撫恤金五千元,其獨生兒子由當地民政部門負責安排治療。梁必達還派出安雪梅和俞真等人趕到凹凸山崔家集,代表部隊首長和當年在凹凸山戰鬥過的老同志,向崔二月的遺屬和過去的老房東們進行「梳篦式」的走訪慰問,此舉在凹凸老百姓的心目中引起極大震動,就差沒有山呼萬歲梁青天了。

  恢復工作的第三年,梁必達升任D軍區副司令員,姜家湖接任了K軍軍長,原政委章光輝調走,曲向乾接任了K軍政治委員一職。

  朱預道從軍區的「說清楚學習班」畢業之後,一紙命令下來,病休。

  宣佈命令的當天,朱預道跑到陳墨涵的家裡,老淚縱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我有什麼病啊?我他媽的除了心病,連感冒都是臨時性的。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離六十歲還差好幾年呢,就不讓我工作了,不讓我工作,我除了等死,別的還能幹什麼呢?我只有等死了。太無情了啊。」

  陳墨涵安慰說:「老朱你要想得開,當年我們這些人被鬥的被鬥,被流放的流放,工作的權力不也是被剝奪了嗎?我們不也是等死等了好幾年了嗎?但我們不是消極地等死,我們在等死的過程中樂觀地活著。你看梁必達同志,現在都是書法協會的理事了,就是在等死那幾年裡練出來的。」

  朱預道恨恨地對陳墨涵說:「我這一輩子做的最大的錯事,就是不該翻梁大牙的眼皮子。我哪裡是他的對手啊?這些年來,我算看明白了,誰都不是他的對手。李文彬不是,江古碑不是,張普景和竇玉泉不是,連你老兄也不是。你聽說了沒有,凹凸山的老同志中間有個說法,說竇玉泉一時手軟,終生為副,張普景一招失手,到死都沒有當過黨委書記。」

  陳墨涵說:「老朱你這樣講不合適,大家都是同志,什麼對手不對手的,你確實是有點狹隘了。」

  朱預道說:「我反正是靠邊了,但是我給你提個醒,梁大牙這個人,了不起啊,有本事。你別看他五大三粗的,他肚裡有牙。你不是他的障礙便罷,只要你對他構成威脅,他就能把你搞掉,而且手段絕對高超,一點痕跡都不露。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你要當心。」

  陳墨涵笑道:「老朱,謝謝你的提醒。不過,你是多慮了。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我吃多了撐得難受要去給他當障礙啊?」

  朱預道說:「我是不服這口氣。梁大牙對我是不公正的。我是犯了錯誤,可我也不是一件好事沒做過,那時候風聲那麼緊,我還安排讓張普景作了一次報告……你總得給我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吧?就這麼一棍子敲死?竇玉泉來了,連飯都不讓我吃,我寒心啊,我看他還能蹦躂幾年?」

  陳墨涵見朱預道牢騷滿腹,勸慰說:「老朱,這話我勸你不要瞎說了。既然離休了,未必是壞事。無官一身輕,頤養天年,何樂不為啊。」

  朱預道直愣愣地看著陳墨涵,嘴巴張了幾張,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只顧自己唉聲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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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D軍區司令員到了離休年齡,七個副司令員當中,最具有競爭實力的有三個人,一個是常務副司令員竇玉泉,一個是分管訓練的副司令員梁必達,還有一個是少壯派參謀長林長征。林長征是紅軍後代,是年五十五歲,從年齡上講,既佔優勢也是劣勢。而梁必達六十有二,竇玉泉六十有四。後二者年齡均不佔優勢,全看工作需要了。

  從現有位置上講,竇玉泉似乎更具有競爭實力。雖然自從抗戰後期以來竇玉泉的位置一直屈居梁必達之下,但是進入高層,竇玉泉的理論修養就日顯優勢,而且在動亂時期受到的衝擊不大,始終都在領導崗位上,不僅沒有隨風倒犯錯誤,還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保護同志的好事。同時,對於和平時期的軍隊建設和部隊情況熟悉,在總部很受重視,在軍區機關也是根深蒂固,加之為人隨和,上上下下的關係都理得比較順暢,有相當的實力基礎,出任新司令員的呼聲很高。

  梁必達在七二八農場當了幾年改造對象,書倒是讀了幾本,毛筆字倒是練得有些功夫了,張牙舞爪但是別具一格氣勢恢宏,大言不慚地自詡為「梁體」——想當初,在農場時沒有幾個人說他的字寫得好,「梁體」之所以成為「梁體」,已經是他當上軍區副司令員以後的事了。一旦地位上來了,不是「體」也水到渠成地自成一體。但是,字寫得好不等於水平高,隔離幾年之後,對於部隊情況相對就掌握得少一點,更不用說看文件吃透上級精神了。恢復工作之後,尤其是到了軍區領導崗位上,倉促之下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近年建樹甚少。然而,行將離休的軍區老政委、顧問組組長王蘭田則大力舉薦梁必達,認為梁必達實際工作經驗豐富,思維敏捷,而且思路開闊,不因循守舊,接受新事物快,符合軍隊現代化建設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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