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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俞真驚呆了,臉色都變了,結結巴巴地問:「你是說……」

  陳墨涵做了個手勢,制止了俞真的失措,說:「她的最後一段時間是跟你在一起度過的,你回憶一下,除掉李文彬的過程。」

  俞真鎮靜下來,開始點點滴滴地回憶,說:「她的手段是化裝成一名偽軍的軍官太太,我是她的傭人。我們是在一次酒會上同李文彬接觸的,後來李文彬認出了她,但是李文彬沒有說出來,記得她曾經跟我說過,李文彬之所以沒有暴露她,是想報復一個人,李文彬好像還說過逼上梁山之類的話。但是,他沒想到,我們那時候對他的報復不感興趣,還是把他殺了。我們兩個人都開了槍。」

  陳墨涵頓時振作起來了,問:「李文彬有沒有交給你們什麼東西?」

  俞真說:「沒有。至少我是沒有看到。但有沒有交給她,我就不清楚了。」

  陳墨涵擊案脫口而出:「俞真,現在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了。如果她當真還活著的話,那麼,上次到凹凸山七二八農場找我的那個小夥子就是她派去投石問路的。她有話要跟我們講,而且不是針對劉漢英的,是沖著我們內部人的,這個人也許現在還身居高位。」

  俞真再次震驚:「難道……梁……他真的……?」

  陳墨涵揮了揮手:「嗨,你想到哪裡去了!關於當年凹凸山分區委託劉漢英下令給高秋江除掉李文彬的事,就是在七二八農場勞動期間梁必達告訴我的。我們那兩年說的話車載斗量,沒想到還會複職,也沒有顧忌了,說的都是真話,他連他後來在丹東跳舞的時候把一個蘇聯女人的……他咬人的事情都說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梁必達這個人,粗中有細,該智慧的時候智慧,該坦率的時候坦率。智慧的坦率和坦率的智慧結合起來,恰到好處,就是他的魅力所在。我跟你講,憑我的判斷,在李文彬這個問題上,梁必達是清白的,張普景也是清白的。別的你就不要多問了。沒有事的栽贓也栽不上,有事的跑也跑不掉。」

  這以後,俞真幾次要去洛安州坐鎮尋查,都被陳翠涵制止了。陳墨涵堅持一條,她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她既然不出現,就自有不出現的道理。如果她已經不在人間了,找也是徒勞,還是把這個懸念留到離休以後去解比較妥當,那時候無官一身輕,沒有顧忌。

  150

  軍區司令部副參謀長竇玉泉在離開兩年之後首次回到K軍,是來參加張普景追悼大會的。

  清晨五時許,天色剛剛見亮,梁必達和K軍政委章光輝、參謀長陳墨涵、副政治委員馬西平以及上述人員的夫人,K軍司、政、後各部門處以上幹部四十余人便守候在軍部第一招待所小紅樓的門前。

  這支隊伍裡少了個朱預道。

  本來,朱預道現在的身份還是副軍長,作為張普景治喪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和實際的籌備負責人,陳墨涵擬訂的治喪委員會名單裡是有朱預道的,但是被梁必達圈掉了。

  陳墨涵覺得不合適,說:「按約定俗成的慣例,哪一級的首長逝世了,同級黨委和首長都是治喪委員會成員。老朱現在還是副軍長,還是應該出面。」

  梁必達冷笑著說:「朱預道同志現在學習很忙,這種事情就不要分散他的精力了吧。」

  陳墨涵再三爭取,梁必達再三駁斥,別的什麼也不說,就一條,說朱預道學習忙,不分散他的精力。

  所謂的學習,就是參加「說清楚學習班」,軍裡先辦,軍裡結束了軍區辦,什麼時候「說清楚了」什麼時候「畢業」,梁必達自任學習班的班主任,朱預道的檢查寫了幾十份,梁必達說,沒有一份是清楚的。

  陳墨涵設身處地地替朱預道想想,也覺得挺可憐,在那種環境裡做的事情怎麼能說得清楚啊?全看班主任的好惡了。最後,陳墨涵搬出了當年朱預道「借禮堂」的事情,說:「老朱有錯,可是在張普景的問題上,他沒使壞啊,不讓他參加追悼會,張普景也會有意見。」

  這樣一說,梁必達才勉強同意朱預道參加追悼會,但是規定,其它活動概不參加。

  「不給他飯吃,有他在,他尷尬,我們也尷尬,大家無話可說,難堪。」——梁必達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五點半後,梁必達不時看表,不時詢問身後的參謀火車是不是准點到達,顯得有點浮躁。

  陳墨涵很注意地觀察著梁必達的一舉一動,他今天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覺得梁必達有些反常。按說,軍區司令部副參謀長同一個軍長級別相當,從某種意義上講,副參謀長只是一個部門副職,是職能機關首長,而軍長卻是一方封疆大吏,是實權派,梁必達這個人的傲慢是眾所周知的,按照「文革」前的慣例,即使是軍區副司令員一級到K軍來,梁必達也不會親自到火車站迎接,惟一破例的一次是被打倒以前,老副政委王蘭田到K軍來那一次,梁必達親自到車站了。而在昨天接到竇玉泉要來的通知之後,梁必達不僅親自過問接待事宜,而且還提出了要親自到車站迎接。陳墨涵提醒說,上次軍區趙副司令和林參謀長到K軍來,軍長都沒有親自去接,這次竇副參謀長來了,倘若超過了規格,恐怕不大妥當,對竇副參謀長本人也不是很有利。這件事情很微妙,還是低調一點好。這樣一說,梁必達才放棄了親自到車站迎接的打算,而改派副軍長姜家湖和副政委曲向乾前往車站。

  但是,一大清早,部隊還沒有起床,梁必達卻已經出現在小紅樓門外了,還不到聽新聞聯播的時候,手裡攥著個啞巴收音機,若有所思地踱來踱去。各位副職和機關首長也只好提前起床過來相陪。

  對梁必達和竇玉泉的關係,陳墨涵有一定程度的瞭解,用梁必達的話說是有鬥爭有團結,團結大於鬥爭。戰爭年代,梁必達參加八路之初,吃過竇玉泉的暗虧。但是後來又配合得比較默契,彼此之間沒有大的分歧,但是好像也沒有更深的感情,這一點,在七二八農場勞動的時候從梁必達的話裡可以聽得出來,梁必達從來沒有像回憶張普景那樣回憶竇玉泉,談起竇玉泉的時候很少,可談的話題也不是很多,這就可見關係十分平淡。而且,在過去,自從梁必達擔任分區司令員之後,竇玉泉一直都是梁必達的副手,就算現在竇玉泉當了軍區的副參謀長,同梁必達地位相當了,梁必達也大可不必如此興師動眾誠惶誠恐地迎接。難道這是梁必達在農場勞動改造的結果?是重新恢復工作後變得溫和了人情味多了?

  當然,陳墨涵也想到了更深的一層。雖然大家都是剛剛複出,但是一個基本的事實是,複出的幹部一般很快都要調整,能幹的上去接著幹,年齡大的不能幹的也多數晉級,然後休息,這也算是個補償。下一步,軍區副司令員的人選跑不掉的就是由梁必達和竇玉泉這些人來角逐了,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或許,梁必達這次對竇玉泉的隆重接待正是為了體現一種姿態?終於,身後的對講機傳來了嘰裡哇啦的喊叫——竇副參謀長的車子快進大門了。

  只見梁必達精神一振,把腰杆挺起來了,抬起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向副軍長以下的所有官員一一掃視。大家趕緊摸摸風紀扣,再次檢查了軍帽、鞋帶、褲扣、口袋蓋,然後自動分成兩排,呈夾道歡迎之勢。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就有表演的性質了,就可疑了,不知道梁必達又在玩什麼戰略戰術。陳墨涵情不自禁地這樣想。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當竇玉泉下車、梁必達迎上去之後,他們二人會是誰首先舉手敬禮呢?誰先敬禮的問題,這在別人身上不是個問題,但在梁必達和竇玉泉身上恐怕就要算一個問題。過去的情形是,梁必達職務高而資歷淺,竇玉泉反之,現在的情形是,梁為主,竇為賓,梁為下,竇為上,按說還是應該梁必達主動,但梁必達面對一個過去一直是他配角的人,未必就能有那麼高的姿態。

  想到這裡,陳墨涵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言狀的心理。別的他已經不關心了,他要把眼睛瞪大了,他就是要看看今天梁、竇之間敬禮的這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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