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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隨著第一輛越野吉普車的出現,由三輛黑色伏爾加組成的小型車隊魚貫駛入視野,迎接的隊伍有了小小的騷動。車隊速度緩慢,沙沙而來,第二輛車子恰到好處地停在梁必達的面前。陳墨涵的神經繃緊了——好戲就要開始了。

  車子還沒有完全停穩,坐在副駕駛座上的K軍軍務處長已經敏捷地跳下來,拉開了後排的車門,露出了竇玉泉的腦袋。與此同時,梁必達向前火跨三步,等待竇玉泉鑽出車rJ並.凡站穩。陳墨涵就在這個時候屏住了呼吸——天啦,他們准也沒有抬起臂來,他們在對視,無語,等待,他們誰也沒有打算給誰敬禮——就在陳墨涵這樣想的時候,又一個意外出現了,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了,梁、竇二人都開始有動作了,起先緩慢,但緊接著就是

  大幅度而迅速的動作——兩個人同時抬起了右臂,但那不是敬禮的動作,在右臂抬起的同時,他們還往下移動了左臂,兩個人相向而立,那四隻胳膊便交叉成了一個巨大的X形狀。倏然,X不見了,四隻胳膊驟然收攏,彼此撲向對方,兩副龐大的身軀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

  對於陳墨涵來說,這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幕。這甚至還有可能是永遠難忘的一幕。

  擁抱還在繼續。

  梁必達拍打著竇玉泉的後背,淚流滿面:「沒想到啊沒想到老竇,我們還能活著見面,還能這樣見面。」

  竇玉泉也是熱淚縱橫:「老梁,萬幸啊萬幸啊,活著是應該的啊,活到現在才知道活著是個什麼滋味。」

  梁必達說:「我們都沒當李文彬,也沒當江古碑。我們這樣活著問心無愧。」

  竇玉泉說:「我們也都沒有當張普景,老張啊老張,我沒能保住他啊。我還是愧對故人啦。」

  梁必達說:「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那時候能那樣就不容易了,那比戰爭還要殘酷啊!」

  太陽照常升起,從東方流淌過來一束玫瑰色的朝霞,沐浴著人們,浸潤著兩位從戰爭中走過來的老軍人……

  這場擁抱至少持續了三十秒之久,這次擁抱裡沒有政治、沒

  有軍事、沒有哲學、沒有外交、沒有歷史、沒有將來,從那兩副微微顫動的男人的身軀裡,只湧動著一種東西,那就是——感情,是跨越了戰爭和歷史的感情,是跨越了漫長的艱難歲月和嚴峻考驗的患難與共的感情。凡是在場目睹這一情形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擁抱結束了,竇玉泉又和前來迎接的K軍其他同志一一握手,梁必達跟在後面介紹,二人的眼睛依然潮濕朦朧。

  接見完畢,依序進入了休息大廳。

  在進入到張普景追悼會話題的時候,梁必達突然向分工主持追悼會的章光輝提出來:「章政委,我看是不是這樣,追悼會還是由竇副參謀長主持,我們都是老張的老戰友了。」

  章光輝當即表態:「可以,完全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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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普景追悼大會於當日上午九時召開。進行中,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致悼詞的時候,梁必達泣不成聲,先是照著稿子念,淚水很快就濡濕了稿紙,老眼也被模糊了。

  後來梁必達就扔掉了稿子,哭一聲講一句,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說:「張普景同志是個真共產黨員,沒想到你這個真共產黨員不得好死。你沒有死在敵人的槍林彈雨裡,卻死在了陰謀集團的無情摧殘下,死在了無知青年的皮帶拳頭下面。張普景同志.不是病逝的,他是被壞人迫害死的。張普景同志犯過錯誤,張普景同志是誠心誠意地犯錯誤,因為他不知道那是錯誤。張普景同志黨性原則堅強,人格高尚。張普景同志跟我搭檔一起工作

  了幾十年,我們有鬥爭有團結,鬥爭是工作需要,團結是主流。我對不起張普景同志,我對不起你啊我的好兄弟……我現在悔恨已經來不及了,我只能化悲痛為力量,繼承張普景同志的遺志,發奮工作,以慰張普景同志在天之靈。張普景同志你原諒我吧,你雖然走了,但是你在我的心中沒有走遠,你還在我身邊看著我、監視著我、批評著我、提醒著我……我的好同志好老哥好老夥計啊……張普景同志在是非混淆的歲月,保持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高貴品質,張普景同志沒有見風使舵攀龍附鳳,沒有迫害同志。我號召K軍全體共產黨員要向張普景同志學習,學習他同梁大牙軍閥作風家長作風堅決抵制的鬥爭性,學習他忠於黨忠於人民忠於革命事業的赤膽忠心,學習他高壓下面不彎腰不低頭的大無畏精神。張普景同志是我黨的優秀黨員,是我軍的優秀思想政治工作者,是我梁必達的良師益友。張普景同志永垂不朽。張普景同志永遠活在我們中間……」

  儘管邏輯混亂,條理不清,而且有些話說得文不對題,同追悼會氣氛很不協調,但是這些話從梁必達這樣的硬漢子嘴裡說出來,並且是聲淚俱下,自然是感人肺腑。追悼會上哭聲一片,唏噓不已。

  陳墨涵抽空注意地觀察了一下,朱預道也來了,但是他沒有站在軍首長的行列裡,而是隱蔽在一堆參謀幹事助理員中間。朱預道瘦了,原先肥胖的臉一旦減少了脂肪,就顯得格外鬆弛,兩眼無神且又卑瑣,躲躲閃閃。但朱預道的淚水似乎比別人的要多得多,偶爾,失聲掩面,或者木然地把目光投向某處,但臉上的淚流卻始終不斷。此淚為誰而流,就只能是他自己清楚了。那情景讓陳墨涵大為不忍,這畢竟也是從抗日戰場上從槍林彈雨裡同一條血路殺出來的啊,沒想到會落到這步田地,真是滄桑難測啊。

  梁必達沒有看見朱預道,或者壓根兒就不看他一眼,他被真實而巨大的悲痛淹沒了。

  到了向死者家屬致哀慰問的時候,張普景的夫人汪成華握著梁必達的手,竟然冰涼,驚駭在一瞬間擠走了這位遺孀的悲痛,反而老淚潸潸地連聲勸梁必達:「軍長節哀,軍長保重。人死不能複生,有梁軍長這樣高的評價,老張可以瞑目了。」

  站在汪成華身邊一直攙著母親的張原則淚流滿面,撲在梁必達的懷裡,放聲大哭。

  梁必達老淚縱橫,撫摸著張原則的肩膀:「孩子……孩子啊,還是把名字改過來吧,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張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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