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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男人搓了一會手,想起了什麼,便從肮髒的褲兜裡摸出同樣肮髒的紙煙,是陳墨涵在凹凸山勞動改造的時候見過的那種劣質草煙。陳墨涵擋住了遞過來的紙煙,問男人有什麼事。男人便一五一十地講開了,說他的姐姐崔二月死得冤枉,活著的時候參加了抗日工作,還是婦救會的幹部,而且是讓日本鬼子打死的,說起來應該定成烈士,可是村裡和公社都不理睬,村長還說崔二月是婊子,是叛徒的破鞋,弄得崔家幾十年都抬不起頭。崔二

  月還留下一個兒子,從小上學的時候,別的孩子說他的娘是漢奸破鞋,跟人家打架,耳朵根都被打壞了,傻掉了,斜眼不說,嘴裡還老是淌哈喇子。

  「首長你說造孽不造孽?」

  陳墨涵聽了,心裡也很不是滋味。造孽,怎麼不造孽?陳墨涵對崔二月的弟弟說:「軍長到軍區開會去了,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等軍長回來了,我向他彙報。要相信政府,我們既然知道了,就一定會解決。」

  男人卻沒有走的意思,似乎不相信這麼簡單就把問題解決了,又提出來,見不到梁軍長,能見到江古碑書記和竇玉泉司令也行:文化大革命』開始那一年,江古碑書記和竇玉泉司令還到崔家集去過,說好了要解決這件事情,可是人走茶涼,走了之後就沒有影子了。」

  這樣一說,就引起了陳墨涵的重視。「文革」開始後不久他和梁必達都在凹凸山勞動改造,江古碑是「文革」的紅人,他去崔家集幹什麼?莫非還是不放過梁必達,還要做文章?更讓陳墨涵狐疑的是,竇玉泉在「文革」之初雖然搖搖晃晃,但是終歸沒有被打倒,咬緊牙關還在副軍長的位置上堅持了一段時間,他跟江古碑一起去崔家集是個什麼意思?

  陳墨涵問:「江書記和竇司令去崔家集都說了些什麼?」

  男人回答:「他們找了崔二辮子家裡的人,還找了很多人,還到我家裡找我姐姐的遺物,聽說他們還去了江店集找我原來那個姐夫,說了很多,記不得了,只記得說要給我姐姐定成烈士。首長你幫幫忙,我姐姐定成烈士了,每月國家補助烈士撫恤金十二塊,也好給外甥看病。我們老崔家也就有臉面了。」

  陳墨涵想了想,一般地說,這個男人的要求實在不算過分,像這樣的情況,軍隊出面,跟地方政府交涉一番,不是個難事,尤其是由梁必達或竇玉泉出面一說,更加權威,基本上就迎刃而解了。但是這件事情有點複雜,牽涉的背景很微妙,他自然不會擅作主張。

  陳墨涵沒有對男人說江古碑已經被逮捕的事,也沒有說竇玉泉上調軍區的事,只是說:「江古碑和竇司令都不在此地,你相信我的話,我們會儘快給你答覆的。」

  男人說:「實在不行,就見見岳區長,她對我姐姐的事情更知道底細,只要她憑良心講話,事情就清楚了。到時候首長你們給我一個條子,蓋上公章,我回去自己找公社。」

  陳墨涵知道,這個男人說的岳區長就是岳秀英,讓他見見也未嘗不可。問題是岳秀英在朱預道當年對梁必達反戈一擊的時候,同朱預道大鬧一場就分居了,轉業到了地方,在一個兵工廠當黨委副書記,後來也被造了反,又被兜出了國民黨軍官遺孀的老底子,不堪淩辱,上吊自殺了,前不久才補開了追悼會。

  陳墨涵此時真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看看那些老戰友吧,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可是這些事情,跟這個凹凸山的農民、跟這個革命房東的後代怎麼說呢?沒法說,只好一再解釋,並讓軍務處的參謀操辦,跟政治部群聯處商量,先補助給男人二百元錢,再安排他吃了飯,給他買好火車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打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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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二月的弟弟來訪,又勾起了陳墨涵的一樁疑問。

  當天中午,陳墨涵沒在軍部小灶就餐,回到家裡,同俞真說起了這件事情,說:「我們原來沒想到還會有出山的一天,既然出來了,我們就要為那些在戰爭年代裡死難的人辦好事。崔二月的事情好辦,還有一件事情不好辦。」

  俞真雲裡霧裡,不知丈夫所雲,問道:「什麼事?」

  陳墨涵說:「關於你幹姐妹的事。」

  俞真大叫慚愧,說:「我原來幻想有這一天,我要去洛安州找她,可是忙得暈頭轉向,竟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陳墨涵說:「我看這事有點玄乎,我們在明處,她在暗處,以她那樣的秉性,該找來的時候她自然會自己找來,她不找來,也許是有什麼隱情。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陳墨涵之所以這樣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早在七二八農場接受「勞動改造」的時候,見到了那個由「某某阿姨」派去的小夥子,他就分析過「她」的處境。建國之後,先是「三反五反」、「鎮壓反革命」,然後是「反右」,再然後是「文化大革命」,五湖四海全民動員捉拿「四類分子」,根正苗紅的人都險象環生朝不保夕,她那個身份,就更只能在「陰暗的角落」裡潛藏了,露面之日,也就是大禍臨頭之日。就是如今,雖然已經叫響了「撥亂反正」的口號,但有些政策還不是很明朗,這時候倘若請她浮出水面,仍然不是明智之舉。

  俞真說:「這些年來,可真是苦了她了,我多想見到她啊。不是她,哪有我的今天啊。」說著,眼圈就紅了。

  陳墨涵說:「你也用不著傷感,她是死是活都很難講。我們只不過是捕風捉影地猜測,也許根本就是個幻覺。我現在在琢磨一個問題,那就是,當年到底是誰派人去追殺她?」

  俞真驚問:「那還有什麼疑問?當然是劉漢英。」

  陳墨涵說:「的確,這種可能性最大。抗戰初期,劉漢英在蔣文肇的授意下,同日軍有交易,就是通過川島長崎。眼看抗戰快要結束,劉漢英怕暴露這個醜聞,派她去殺川島長崎,這是符合邏輯的。但劉漢英又知道她是莫干山的人,莫干山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又要向劉漢英討還血債,劉漢英先下手為強,派人殺她,也是符合邏輯的。但還有一個事實不能忽視,李文彬也是她除掉的。我們知道的事實是,除掉李文彬,是凹凸山分區委託劉漢英幫忙的,她是在殺了李文彬之後被殺的。這裡面就有新的疑點了。據造反派說,她的手裡有李文彬臨死之前留下的一封遺書,李文彬在信裡披露了當時凹凸山分區有人向敵偽透露了他的行蹤,有殺人滅口的動機。追殺她的人,還不僅僅是劉漢英派去的,還有另外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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