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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這天正在聽收音機,一個管教排長領過來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徑直找到了陳墨涵,管教排長把少年交給陳墨涵,說:「你們單獨談。十分鐘。」然後就走了。

  陳墨涵好生納悶,覺得這個少年似曾相識,可是又很朦朧,說不清是在哪裡見過。少年說他是受一個阿姨的委託,到七二八農場來找一個叫陳墨涵的人,並交給了他一包東西。

  陳墨涵問少年,那個阿姨叫什麼名字,少年說他也不知道。是他的老師轉交給他的。他就在洛安州讀中學。

  會見時間很短,但陳墨涵納悶的時間卻很長,他搞不清楚在洛安州還有哪個女人在關注他的行蹤。細細盤點少年帶來的物品,都是食物和生活用品,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但少年口頭轉達的一句話,卻十分重要,那句話是:現在不是時候,將來有可能的話,我會找你們的。保重。

  陳墨涵想啊想啊,總是想不明白,有幾次甚至都想告訴梁必達,卻又忍住了。值此多事之秋,情況不明,還是不能輕舉妄動。

  終於有一天,陳墨涵的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全身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了。天啦,難道是她?哦,還真有可能。他再次回憶,那個瘦骨嶙峋的少年的模樣,是像她。儘管他同她接觸不多,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但是,她穿著軍裝的勃勃英姿,她那一雙明媚而又憂鬱的眼睛,她立在白皚皚的風雪之地翹首眺望長久躑躅的身影,在陳墨涵的思維世界裡,還是記憶猶新的。

  如此說來,她還活在人間。

  那天,陳墨涵徹夜未眠。他設想了種種可能,想像她是怎樣擺脫了滅口殺手的圍追堵截,怎樣隱姓埋名,怎樣在這個亂紛紛的世界裡活了下來並且佔據了一席之地,又是怎樣地關注著他們,打聽到了他的下落。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從那個少年的身上,完全可以看得出來,她如今的日子仍然十分艱難,困難的時候,她還惦記著他,惦記著她心愛的人的盟友,給他送來了溫暖。儘管那些東西對他陳墨涵來說微不足道,但是,這才是

  真正的情重如山啊。

  是,還是不是?這是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折磨得陳墨涵好苦。他卻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他是多麼希望她仍然真實地活著啊。活著就是勝利,含辛茹苦也好,隱姓埋名也罷,只要她還活著,這個世界上他就多了一份情感,多了一份美好的回憶,多了一份純潔而勇敢的牽腸掛肚。

  147

  這天上午,梁必達稱病拒絕出工——稱病的事情對梁必達來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而且由於他稱病,陳墨涵也跟著沾光——病人總是需要照顧的嘛。

  其實是什麼病也沒有,梁必達一個上午都在練習毛筆字。

  據說,有很多書法家都愛寫「龍」或者「虎」之類的,無論是龍是虎,都不是一般角色,都有練一練的價值,寫出去也可以給別人掛在屋裡「藏龍臥虎」。但梁必達寫字有個特點,主要寫一個字——「我」。

  當過軍長的梁必達已不是在藍橋埠當夥計的梁大牙,提起筆來憑空也比別人多幾分底氣,雖然自成體系,但撇橫豎捺遒勁有力,筆鋒剛正銳利,行草狂放,橫細豎粗頗講分寸,倒也有幾分書家風範,一個全世界每個角落無處不在的「我」字,往往被他寫得昂首挺胸,威風凜凜氣衝霄漢。

  但這回奇怪了,陳墨涵在一旁默不作聲地欣賞,覺得奇怪。別人寫「我」,一撇一橫豎彎勾,從左至右。但梁必達不是這樣,梁必達不按筆劃規矩來,而是先寫一個手,再寫一個戈,把一個字的兩部分分得很開,怎麼看怎麼不像個「我」字。

  陳墨涵說:「梁大牙你搞什麼鬼?這還像個字嗎?」

  梁必達說:「怎麼不像?這就是我。他娘的,老子不當軍長了,這只手拿不到戈了,就成這模樣了。」

  陳墨涵恍然大悟,說:「你應該把右邊那個『戈』字一橫一點一撇都去掉,剩下的那就是個鋤頭,現在的梁大牙就是一隻手持一把鋤頭的形象。」

  梁必達說:「言之有理。你這個白匪,還挺會類比。」放下筆,津津有味地端詳他那個不倫不類的「我」字,又有了新發現,說:「如果再把右邊那一撇調整到左邊來,按下腦袋變成一捺,左邊成了一個『禾』字,右邊是一個『弋』字,『弋』就是木樁的意思,『我』又成了一把草和一根小木樁。哈哈,有意思,『我』是什麼?

  『我』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我可以是手持戈,也可以是樁邊草,要是去掉左上角這一撇呢,又成了個『找』字。嘿嘿,你別說,距離『我』字最近的就是個『找』字。人啊,一輩子就是個『找』字,找來找去就是找那一撇,那一撇是什麼?對於商人來說,那一撇是錢財,對於政治家來說,那一撇是官位,對於男人來說,那一撇是女人,對於女人來說,那一撇是男人,對於軍人來說,那一撇就是對手,找到了對手我才是我。」

  陳墨涵聽著梁必達的高論,不禁暗暗驚詫,這個看似粗莽的漢子,不光打仗無師自通文韜武略,聽他這一番話,還真有點哲學味道。

  梁必達發表了一通靈感之後,又沮喪地說:「我們現在在找什麼?娘的,就找一條,找公道。找回公道,老子還是手持戈。老子就把左邊這只手去掉下面的兩橫,去掉兩橫就是個單立人,單立旁人加『戈』是個什麼字?『伐』也。」說到痛快處,惡狠狠地把筆往報紙上一擲,氣衝霄漢地喊了一嗓子:「只要有機會,老子還要殺人!」

  陳墨涵笑笑說:「我要把這個信息趕快給江古碑之流通報過去,要不然,那真是放虎歸山人頭溶地了。」

  梁必達不屑地說:「他那顆人頭還算人頭嗎。在凹凸山,我要想收拾他,一百個機會都有。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把他當回事,那時候我認為,像他那樣窩囊的傢伙,你就是讓他當個敵人,他也是一個翻不起大浪頭的小泥鰍,不值得為他動心事。沒想到這個混進革命隊伍的臭蟲,現在還真長成了一條惡狗。沒有甄別那一天便罷,有了那一天,他就是喊我梁大牙當爹,我也不會饒他了。」

  陳墨涵說:「梁大牙,你再看看這個字,這個『我』字,你把下面的一提一撇和上面那一點去掉,再把右邊那一勾拉直了,是個什麼字?」

  梁必達認真地琢磨了一陣子,一拍腦門說:「娘的,是個『升』字。你的意思是,勞動改造了這兩年,我們還可以升一升?」

  陳墨涵笑道:「不是我們,是你。不過,要想升一升,你得去掉一些東西,右上角那一點是烏雲,是壓在你頭上的三座大山,說白了就是上面那些興風作浪惟恐天下不亂的壞人。」

  梁必達說:「好啊,我明白了,那麼下面這纏在『我』兩條腿上的一提一撇,就是江古碑了。不對,江古碑算個螞蚱,他纏不住我的腿。他就算一提吧,他在左邊,是個形左實右的狗腿子。那麼右邊呢,這一撇有文章,沒准就是你這個國民黨白匪。」

  陳墨涵不氣不惱,大度一笑,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既然我是白匪,當然是紙老虎了,一捅就破。我的下半輩子,苟延殘喘罷了,哪裡能纏得住你梁大牙革命的大腿啊?你狗日的不老實,現在都快當犯人了還想升官?我看你真是屋簷下的大蔥,根焦葉爛心不死,妄想變天。你實話說,你搞沒搞女人?你迫害過誰?你算計過誰?蛇打的洞蛇自己知道。以後,就是甄別了,也有人在下面踢你的掃堂腿。不信你等著瞧。」

  梁必達說:「你個白匪別嚇我,只要甄別了,給我一個師一個軍,一百個人撂我的掃堂腿我也不怕他。」

  不久,陳墨涵的妻子俞真和梁必達的妻子安雪梅結伴而行,輾轉來到了凹凸山腹地的七二八農場,來探望她們的丈夫。七二八農場當局對於安雪梅和俞真的到來,給予了高度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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