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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汪成華再也繃不住勁了,抱著安雪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這是怎麼回事啊?這個樣子,可叫人怎麼活啊?」

  女兒一邊收拾破碎的東西,一邊暗自飲泣。這邊剛剛收拾利落,那邊張普景又把鏡子砸了:「敵人,漢奸,日寇,蔣匪幫,都給我滾!你們這些飯桶,會議材料在哪裡?為什麼不佈置好會場?為什麼不能按時開會?我撤了你們!」

  沒有人再說話了,任憑張普景大刀闊斧地搞破壞。

  那天,竇玉泉在張普景的家裡一共抽了四根煙,最後他決定去找主持工作的代理軍長朱預道談一次。

  會見是在絕密狀態下進行的,張普景的老伴汪成華和女兒張原則以及安雪梅也參加了。先是汪成華淚流滿面地介紹張普景的情況,安雪梅補充,朱預道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最後是竇玉泉發言。

  竇玉泉說:「大家都是老戰友,我們靠了邊,就你能幫忙了。

  我看老張問題嚴重了,這個會不讓他開,大家是沒法安生了。也許,這是個契機,讓他做一次報告,沒准他能清醒過來。」

  朱預道說:「老竇,請你體諒我的難處,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我要是安排這個會,他一通胡言亂語攻擊文化大革命,讓上面知道了,我死罪難逃。」

  竇玉泉說:「我們希望你做的,就是把大禮堂借一個上午。」

  朱預道說:「你說得輕巧,既然要開會,下面總得有人吧?總得有燈光吧?總得有麥克風吧?總得佈置主席臺吧?這麼轟轟烈烈地一搞,這裡的事情還沒完,那邊造反派就來扒我的皮了。這事萬萬做不得。」

  竇玉泉胸有成竹地說:「老朱你想得太複雜了。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開這個會只不過是想穩定一下他的情緒,當然也不排除有奇跡發生的希望……現在,別的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呢?他既然神經失常,我們也就用不著按正常思維進行。會場上可以沒有一個聽眾,他眼睛不好,看不見,燈光只打在主席臺上,給他演空城計。麥克風可以擺幾個,可以不接電源。但是,掌聲要有,從過去開大會的錄音帶裡剪輯,到時候看我的手勢,我豎起一個指頭,鼓掌,我豎兩個指頭,熱烈鼓掌,我豎三個指頭,長時間熱烈鼓掌。不能讓電影隊插手,管燈光擴音的,另外安排人。

  老朱你打電話安排梁尚武、陳曉俞、俞曉陳、竇挺進、竇前進、嶽子影他們幾個速回D市探親。張原則已經在家了,東方紅和姜曉燕也儘量趕回來,會場上的一切活動由他們保障,實在不行了還可以坐在主席臺後排蒙蔽老張。」

  竇玉泉列出的這個名單,都是原凹凸山分區和原二師主要領導的孩子,現在多數在K軍服役。梁尚武和陳墨涵的兒子陳曉俞、竇玉泉的一對雙胞胎女兒竇挺進和竇前進在六十年代末當了兵,如今陳曉俞已經是連長了,梁尚武在團裡當參謀,竇挺進在二師醫院當軍醫,竇前進在二師通信營當技師。梁尚武的妹妹東方紅和陳曉俞的弟弟俞曉陳以及張原則——她最終選擇了梁必達叔叔給她取的名字——也于七十年代初參軍,俞曉陳在下面部隊當副指導員,東方紅和張原則以及薑家湖的女兒姜曉燕都在上海某軍醫大學讀書。岳子影是朱預道的女兒,「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因為種種原因,岳秀英同朱預道分居了,而且武斷地將女兒的名字由朱子影改為嶽子影。現在,老的老了,倒的倒了,跑的跑了,還有幾個在臺上,也是苟延殘喘,大的行動,是該動用這些後備力量了。

  但是,朱預道卻堅決不同意,說:「孩子們本身已經抬不起頭了,大家都在忙著劃清界限說清楚,還讓他們參與這件事情,太不理智了。」

  竇玉泉說:「老朱你搞清楚了,這裡也有我的孩子,而且是兩個。跟誰劃清界限?跟我們這些人劃清界限就是革命啦?混帳邏輯。就是要讓他們來,看看運動搞成了什麼。」

  朱預道仍然抵制,說:「不行,這樣太冒險了,我不能因為老張犯了精神病,我也跟著犯精神病。這簡直是開玩笑。」

  竇玉泉嚴肅地說:「這不是開玩笑,這是挽救同志。朱預道同志,我跟你說,你同意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們反正是下臺幹部了,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你要是不同意,我也能把你拉下來,大家一起當反革命算球了。」

  朱預道火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威脅我?別忘了,我身上也有五處傷疤。我怕什麼?」

  竇玉泉冷笑:「可是你好了傷疤忘了疼。」

  安雪梅和汪成華一看兩個人吵了起來,趕快和稀泥。汪成華說:「算了算了,老朱也有他的難處,老竇你別堅持了,不要因為瘋子瘋話壞了大事。」

  竇玉泉陰沉著臉說:「你們回避,我單獨同朱副軍長——朱代軍長交涉。」

  汪成華還想說什麼,竇玉泉不耐煩了,擺擺手說:「你們到裡屋去,我們談工作。」

  女人們都退出了。

  僵持。對峙。

  「老竇,你想怎麼樣?」

  「無他,就是要借你的——也是我們的大禮堂。」

  「非如此不可嗎?」

  「非如止匕不可。」

  「你也神經了嗎?」

  「沒有,我很清醒。我清醒地提醒你,對局勢要有個正確的認識。山不轉水轉啊。」

  「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朱,」竇玉泉站起身,背起手,踱了兩圈,看著朱預道,「老朱,我們共事三十多年了,今天我跟你掏心掏肺地說一句話吧。對於這場運動,你陷得太深了。這三十多年來,我參加過各種運動,挨過整,也整過人,人家整我有整對的,也有整錯的。我整人家,也是有對有錯。可是,運動不可能永遠搞下去,過了今天,還

  有明天。想當初,在凹凸山的時候,你和梁必達也是九死一生,可是你們活下來了,李文彬卻死了。李文彬是怎麼被俘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不知地不知,還是你知我知。老張瘋了都知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今天高高在上,也許明天就一落千丈。凡事得把握個分寸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啊……」

  這番話聽得朱預道冷汗淋漓:「老竇……你……」

  竇玉泉擺擺手,接著說了下去:「在對待同志的問題上,你是有不光彩的行為的……你別激動,我講完了你可以駁斥。梁必達和陳墨涵被發配,張普景瘋了,幾個師長政委七零八落,這個時候,只有你一個人還在耀武揚威。你說,一起鬧革命的那麼多人,難道就只剩下你一個人是惟一的正確路線的代表?滑天下之大稽。喝口涼水冷靜地想一想,這些人都倒了,你的江山能坐得穩嗎?你是坐在火山口上哦同志哥。你就不怕明天又是一場新的運動,你就不怕梁必達東山再起?這絕不是沒有可能。何必呢,與其跟江古碑攪在一起過這種眾叛親離提心吊膽的日子,還不如種田輕閒。當然,我不是說叫你撂挑子。這個大禮堂你今天借了,我拿我三十年鬥爭經驗保證,惹不出禍。我把話說得淺薄一點吧,借,你是在大家最困難的時候做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在張普景這裡,在梁必達那裡,在我們這些老同志面前,這件事是你的一筆積累。不借,你就是我們全體的敵人。我今天說這些話,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的,你可以把它整理出來交給江古碑,看他能把我怎麼樣,我——無所謂!」

  朱預道的防線徹底崩潰了。這一瞬間,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凹凸山的月亮,看見了一片血火硝煙,聽見了夜半槍聲。良久,他抬起頭來,雙眼迷離:「老竇,你安排吧,我……我盡最大的努力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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