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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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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普景夢寐以求的「訓練動員誓師大會」如期召開。

  走向主席臺的時候,跟在後面的竇玉泉注意到了,在一片掌聲中,張普景目不斜視,昂首挺胸,步履如常,緩慢沉穩,右臂還煞有介事地夾著公文包,兩隻手雖然不靈便了,但仍然一如既往地一上一下地輕輕拍打,側臉向會場掃視,矜持而又莊重,儘管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雖然有梁尚武等人坐在主席臺後排充數,但張普景根本就不在意他們的存在——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在這樣的場合他絕不會東張西望,更不用說點頭哈腰跟誰寒暄了。

  尤其令人驚疑的是,張普景準確地走向了前排右側第二個位置上,從容落座。這個位置過去一直是他的——左右第一個位置是給軍區和總部首長預備的,如果沒有更高的首長,那兩個位置就撤掉,由梁必達和主持工作的第一副政委張普景分踞左右核心位置。

  現在,竇玉泉和朱預道分坐在張普景的兩邊。竇玉泉像過去那樣,向張普景側過身子說:「人到齊了。」

  張普景面無表情地問:「梁必達同志呢?」

  竇玉泉回答:「總部臨時來了個電話,梁軍長接電話去了,由朱預道同志主持。」

  「哦,」張普景哦了一聲,微微偏了一下臉,說:「他沒有資格。」

  然後就壓了壓面前麥克風的脖頸子,習慣性地舉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彈了彈麥克風,又側耳聽了聽:「嗯,怎麼沒聲音?電影隊!」

  竇玉泉趕緊向後做了個手勢,張普景又敲了敲,這回聽見迴響了,便欠了欠屁股,推了推公文包,先隆重地咳嗽一聲,然後對著麥克風,莊嚴地宣佈:「同志們,現在開會……」

  這套程序完全是張普景過去的正常風格,看得眾人莫不心驚肉跳。

  「今天這個會,我想談一個問題,就是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問題。文化大革命,很有必要。同志們要深刻理解文化大革命的意義。第一,它是無產階級的文化大革命而不是資產階級的文化大革命。什麼叫無產階級呢,就是一無所有的階級。但是,並不是說一無所有就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有兩層涵義。一是客觀上的,沒有資產,一窮二白。二是主觀上的,沒有私心,有共產主義遠大理想。朱元璋是個叫花子,一褲襠清風,乞討糊口,但是他最後成了皇帝,騎在人民的頭上作威作福,所以他不是無產階級。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然也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有無緣無故的恨,無緣無故也是緣故。恩格斯是資本家出身,但是他信仰共產主義,他革了剝削階級的命,所以他是無產階級。我們的隊伍也是這樣,有的同志不懂得革命的大道理,但是他走向了革命隊伍,為革命做了貢獻,他就是革命者。梁必達同志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梁大牙來了沒有?」

  竇玉泉立馬回答:「梁必達同志在接電話。」

  「嗯,」張普景不再理會竇玉泉,接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這是我們的重要方法。沒有進學校機會的人,仍然可以學習戰爭,就是從戰爭中學習。在戰爭中有些人成長起來了,不是無產階級出身的人也成了無產階級運動的骨幹力量,我們要向這些同志學習,不斷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觀,狠鬥私字一閃念,使自己成為一個高尚的、對人民有益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純粹的無產階級先進分子,把我們的事業推向前進。」

  竇玉泉豎起一根指頭。

  鼓掌。空曠的禮堂裡,掌聲響起來。

  張普景抬起右臂,舉在空中,向幻覺中黑壓壓的人頭揮了揮,示意安靜。

  「下面講第二個問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關鍵就是文化革命。要砸爛一切腐朽的封建的文化和資產階級文化,要建立無產階級的文化。落實到我們軍隊,就是隨時準備打仗。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只有封建階級文化和資產階級文化的軍隊更是愚蠢的。我們要學習先進的戰爭理論,學習毛主席的軍事原理,學習《論持久戰》,學習《關於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學精學透,用科學的軍事理論武裝我們的頭腦,使我們從裝備到戰術技術都強大起來,隨時準備消滅一切敢於來犯之敵,打他個落花流水。」

  竇玉泉豎起了兩根指頭,接著又加了一根。

  熱烈鼓掌。

  長時間熱烈鼓掌。

  「下面講第三個問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它的落腳點還是革命。什麼是革命,對這個問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識,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裡也會有不同的認識。我也是走過彎路的。對這個問題,一定要有正確的認識,否則就要犯錯誤,犯大錯誤。什麼是革命,我的理解就是實現共產主義,就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不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那個革命就是假的,就是官僚主義、機會主義、資本主義。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應該是革命最基本的目標。老百姓過不上好日子,革命就沒有意義,不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什麼主義都是扯毯蛋。革命就是要把敵人搞亂,搞得他惶恐不安,搞得他屁滾尿流,搞得他如喪家之犬,搞得他死無葬身之地。但是革命不能把軍隊搞亂了,軍隊要打仗,打仗也是革命。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我們不能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我們要大力開展練兵運動,保衛我們的國家和人民,讓他們在太陽下面幸福的生活和勞動。捍衛人民的利益是我們革命的最高追求。以上我說的這幾點,大家要認真學習,各級黨委都要認真學習。當然,不當之處,可以討論,可以反駁。我的發言完了。」

  張普景講完,輕車熟路地把麥克風移到一邊,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幾口水,然後,拿起打火機,啪的一聲撳著了,燃了一支香煙。

  從這一系列演講和舉止當中,雖然內容的味道變了,但是,除了個別地方反常以外,總體來看,還是嚴謹有序的,甚至還有一定的思辨色彩。如果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演講,不一定馬上就能聽得出這是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

  竇玉泉怔怔地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這一次不是豎起一個指頭兩個指頭,也不是豎起三個指頭,而是高高地舉起了巴掌,五個指頭一起聳向空中。

  錄音帶又開始轉動了。頓時,掌聲嘩嘩掀起,長時間經久不息,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湧向禮堂的每個角落,撞擊著回蕩著盤旋著。

  還是竇玉泉最先發現了異常——就在這一片掌聲中,張普景的身體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對撲面而來的奔騰的熱浪完全無動於衷,靜若雕像,嘴角邊凝固著一絲輕微的苦笑。在這副軀體上,惟一還有動感的是那支剛剛點燃並且只吸了一口的香煙,它被緊緊地夾在張普景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絲絲縷縷的青煙嫋嫋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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