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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竇玉泉把張普景保護在這裡,不能不說是深謀遠慮的一步高棋,于公於私都是利大於弊。運動他經歷得多了,雖然這次「文化大革命」聲勢浩大超過了以往任何運動,但憑經驗他判斷,凡是運動,都不可能永遠搞下去。運動就是這樣,搞起來轟轟烈烈雞飛狗跳,但用不了多久,該平靜的還是要平靜,該恢復秩序的還是要恢復秩序,該甄別的還是要甄別。他料定江古碑最終要倒黴,就算梁必達張普景真的永世不得翻身,江古碑的最後下場也必然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所以他要保護張普景。這裡面還不僅僅是個感情問題後路問題。張普景看起來是瘋瘋癲癲的了,可是在那些瘋瘋癲癲的話語裡,還是能夠捕捉到一些事實真相的蛛絲馬跡,或許,有些情況還是能夠派上用場的,三十年河東河西,這個世道,誰能預料還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呢?

  竇玉泉對於張普景「瘋了」一說始終心存疑竇:問題恐怕沒那麼簡單,因此他才耐心地同他漫無邊際地胡扯。譬如他把「王蘭田的小集團」成員裡加上了山野大佐、劉漢英、李文彬和江古碑,甚至還有張普景本人,就是要看看張普景會不會反駁。可是張普景卻表現得麻木不仁,並且還說,李文彬是個好同志,李文彬是凹凸山最有鬥爭精神和最能堅持原則的同志。這種測試的結果讓竇玉泉頗費猜詳。說他沒瘋吧,他獨自一人也是嘰嘰咕咕,想到哪裡說到哪裡,語無倫次雜亂無章,令人啼笑皆非。你說他瘋了吧,有時候他說話又讓你心驚肉跳。譬如他背誦毛主席語錄,或者唱歌,尤其是進入下達命令或者開會做報告的狀態,能一口氣講上十幾分鐘,思路清晰邏輯嚴密,看不出太大的破綻。

  竇玉泉想來想去,答案無非兩個,一個是張普景真瘋了,一個是這個人把自己的靈魂隱藏得更深了。那麼,無論是哪一種答案成立,竇玉泉都覺得應該精心照顧張普景。

  張普景又在大喊大叫了:「現在,我口述命令,第一,牛肉要煮熟了吃,必須放鹽。第二,帽子必須戴在頭上,鞋子只許穿在腳上。第三,射擊前必須裝子彈,射擊完畢必須擦槍。第四,早晨起床必須洗臉刷牙,不許用報紙擦屁股。第五,說王蘭田和竇玉泉貪生怕死臨陣脫逃,必須證據確鑿。第六,組織生活必須堅持,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此通知下發全軍團以上單位,軍直軍後,七六五醫院,教導大隊,亮馬河農場……」

  138

  有一天,竇玉泉給張普景送來一摞報紙,頭版頭條都是大紅黑體,某某省又揪出一批叛徒特務走資派,某某某地區「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某某某發表嚴正聲明……均如此類。張普景對那些報紙無動於衷,獨自坐在太陽底下,一如既往口中念念有詞——

  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革命就是鬥爭,你死我活的鬥爭。假典型堅決鎮壓。找到梁大牙賣國的證據槍斃他。狗日的小日本就是要賠款。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水深火熱。梁大牙投機革命。梁大牙是漢奸。梁大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梁大牙是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楊庭輝是敵人中的同志同志中的敵人。

  然後又唱——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狗強盜,我成了反革命。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党的恩情撫育了我,死了沒人問——這就不像真瘋了,好像是在很清醒地鬧著真實的情緒。

  竇玉泉雙手呈上一張報紙說:「報告張政委,上級來了命令,我部立即出發,奔赴江南抗日前線。」

  張普景瞥了報紙一眼,笑了:「哈哈,竇玉泉你這個托洛茨基分子,你別製造假情況。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了,抗戰早就勝利了。」

  竇玉泉大駭——天啦,這老兄沒瘋?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讓竇玉泉再度困惑了。

  「什麼雞巴革命委員會,這是哪家的小集團?張普景呢,楊庭輝呢,梁大牙呢,竇玉泉呢?主席臺上這些王八蛋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查查他們的歷史。一個,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個,五十個,七十六個,李文彬呢?李文彬是個好同志,哦,李文彬被俘了。都說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找不到證據,一把辛酸淚。李文彬這個人沒有鬥爭經驗。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梁大牙這個人有鬥爭經驗。梁大牙成熟了。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革命是反右,革命是反左,革命是吃飽肚子,革命是釣魚,革命是土改。革命是暴力行動。革命是造反,造反有理。有理個蛋。踢開黨委鬧革命好,就是好來就是好。梁大牙狗日的黨委書記指揮不靈了。革命就是要把這些牛鬼蛇神拉下馬來,想把誰拉下馬就把誰拉下馬。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需要高於一切。今天是錯誤的,明天是正確的。林黛玉不是資產階級,是革命的敵人。賈寶玉是叛徒,一打就招。賈政是鎮壓革命的劊子手。竇玉泉也是。梁大牙是歪打正著的革命者,革命需要歪打正著。正打正著的是神槍手。李文彬不被俘,就要坐主席臺。第二排。前排沒有他的位置。革命是委員會。把這七十六個人統統拉下去,查查他們的歷史,坐老虎凳,用火燒,看他坦白不坦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前排是張普景和楊庭輝,梁大牙沒資格,竇玉泉沒資格,王蘭田沒資格。今天是錯的。明天是對的。你的是錯的。他的是對的。要從戰爭中學習戰爭。竇玉泉這個人是個臭棋簍子。不坦白的可以坐主席臺前排。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革命不能忘記婦女,婦女是半邊天。餓,我餓,饑餓的餓。餓,小米小米南瓜小米,我的好兄弟,我對不起你啊,我不知道你的糧袋是紙屑啊,我坦白,我有罪,我是叛徒,我是反革命,我是牛鬼蛇神,打倒張普景,打倒反動派,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張普景邊唱邊喊,時而大笑,時而大哭,笑的時候齜牙咧嘴,哭的時候淚流滿面。

  竇玉泉靜靜地注視著張普景的一系列醜惡表演,還是拿不准,這狗日的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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