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歷史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它本來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忍讓,可是……可是……就是為了他們的好惡,就是為了討好他們,它才落到這步田地的。然而悔恨已經晚了。當腹部那陣灼熱消失之後,它又感到了一陣涼氣充溢了它的腹腔。它知道它完了,它被虛榮和獻媚的卑賤品格毀了。它用盡最後一口氣,四隻蹄爪在已經中斷了中樞指揮的前提下,完全憑藉肌肉和血流的慣性,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一動不動了。

  取得最後勝利的雪無痕移動步伐,緩緩地轉過身來,無語的眼睛深沉地看著這些觀戰的人們,久久站立,一動不動。

  梁必達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按在腰際的手槍柄上。陳墨涵的右手也隨即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際的手槍柄上。空氣凝固了,山谷的空中蕩漾著的似乎是滿滿一個山窪的炸藥,一觸即發。

  突然,梁必達哈哈大笑,鬆開了壓在槍柄上的右手,拍了拍陳墨涵的肩膀,爽朗說道:「好啊,陳團長,我信了,你的狗是將軍門生。我的狗是什麼?哈哈,它就是姚葫蘆,漢奸土匪王八蛋,死有應得。」

  說完,大手一揮,招呼幾個團長:「走!」

  幾個團長面面相覷,但沒有人說什麼,向陳墨涵點了點頭,魚貫走了。

  陳墨涵的手這才從槍柄上鬆開,已是滿掌熱汗。他向雪無痕走了過去,亦步亦趨,慢慢地挨近了他的英雄。直到走近,這才發現不對勁——雪無痕仍然安若磐石地站立,眸子仍然在注視著他,可是,那眸子已經黯然無光。陳墨涵心裡一緊,飛步上前,抱住了雪無痕的腦袋,雪無痕這才匍然倒地,頓時氣絕。

  124

  楊庭輝的八縱從凹凸山拉出去之後,參加了廬苑戰役對蔣文肇集團軍的合圍,此時的蔣文肇已是甕中之鼈。由於整個內戰形勢的急劇變化,國民黨軍顧此失彼,蔣文肇殘部二萬餘兵力被解放軍三個縱隊加上地方武裝近四萬兵力分割圍困在十幾個據點裡。解放軍廬苑戰役總指揮、某兵團司令員程度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漫天撒網,從容地指揮部隊圍而不攻,步步蠶食,蔣文肇部猶如身上裹了一張濕牛皮,太陽一曬,牛皮收攏,越收越緊。加之梁必達等部零星潛城襲擊,廬州和苑城地下組織破壞偷襲,蔣軍官兵鬥志喪失殆盡,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官兵肝膽俱寒。

  蔣文肇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情況下,只好冒險突圍。解放軍攻城部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圍魏救趙者有,引蛇出洞者有,攻點打援者有,裡應外合者有,只三五天工夫,蔣文肇的部隊就成了細水流沙,奪路而逃的只有幾千人馬,南下千里追擊於是又開始了。

  大軍過江之後,八縱整編為某某野戰軍第某某軍,楊庭輝和王蘭田分任軍長政委,二旅整編為該軍二師,梁必達和張普景分任師長政委。

  在此江山板蕩之際,蔣軍更是失魂落魄,全部意志只集中在一個字上,那就是——逃。

  風雨蕭蕭,兵車轔轔,散兵游勇見到追擊的隊伍,爭先恐後地舉手投降,即使是建制尚且保留的部隊,只要被追上,也原地不動,一槍不發,只消高喊幾聲,成團成營的兵力就喊著口號過來投降了。當真是兵敗如山倒,一路風捲殘雲所向披靡。

  文澤遠和齊格飛就是在福建境內向梁必達的部隊投降的。受降的先頭部隊是陳墨涵的二團。老袍澤新對手在這樣的場合裡見面,倒也沒有多少尷尬,從文澤遠的臉上看不出那種淪為階下囚的灰溜溜的神色,而呈現了一種被饑餓和疲憊折磨出來的貪婪的表情。

  文澤遠苦笑著對陳墨涵說:「老弟,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當初你的那點動作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我放了你一馬,不圖別的,就圖今天狹路相逢你給我換一身乾淨的衣服,給我一頓飽飯吃。」

  齊格飛更是心安理得,還大大咧咧地擺起了老長官的架子,對陳墨涵說:「老弟,你這一手有先見之明啊。好啊,三十年河東河西,我們成了喪家之犬,你搖身一變又是人家的功臣了。也好,識時務者為俊傑,還不趕緊給文長官和齊老哥備酒壓驚,也算是報答華容道沒有對你趕盡殺絕的一念之恩呐。」

  陳墨涵笑道:「這件事情我已經向梁必達和楊、王首長彙報了。二位老長官放心,你們也是有義舉的,投誠不分先後,殊途同歸只是個時間問題,我軍自然優厚有加。」

  當天,陳墨涵果然在南平城裡擺了一桌酒宴,並派人接來了師長梁必達和政治委員張普景,大家不談內戰磨擦,只言抗戰期間攜手合作的歷史,席間也是談笑風生,氣氛十分融洽。之後不久,文澤遠和齊格飛便被護送到南方某省會城市,開始了他們一生的新轉折。

  125

  陳墨涵同俞真結婚是安雪梅和岳秀英促成的。是年陳墨涵三十歲,俞真小他五歲。二人原先彼此都有好感,心有靈犀,但一直沒有說破,倒是朱預道的妻子岳秀英看出了眉目,同師裡衛生部長安雪梅一商量,安雪梅也是心領神會,又向梁必達報告。梁必達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類婆婆媽媽的事情,你們幾個女人一起哄,就辦了。」

  梁必達說得輕巧,但他沒有揣摩出安雪梅的另外一層意思。

  安雪梅也是個年逾三十的老姑娘了,由於連年戰爭,個人的問題沒有落到實處,近幾年同梁必達在一起工作,相濡以沫,覺得這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連東方聞音這樣的大家閨秀都被他融化了,那當然不是一般的溫度。安雪梅對梁必達雖然有意,若是一般情況,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表達,但是梁必達的情況特殊,這個曾經被人指摘為「好色」的男人,實際上卻是一個情重如山的人。

  前年大軍進了南方某大城市,一批熱血女青年感戴解放軍英勇善戰,紛紛向解放軍的軍官拋了繡球,就連朱預道這樣的有了家眷的人,也在轟轟烈烈愛的熱潮中亂了陣腳,同一名資本家出身的革命小姐打得火熱,不是朱預道痛哭流涕地懺悔和張普景政委及時趕到,那個青年女學生差點兒就被岳秀英斃了——雖然最終沒斃,但是岳秀英還是在那位女學生的腳下開了幾槍,嚇得那女學生成了稀泥一攤。

  在那樣的擁軍高潮中,青年女學生們對於年齡剛過三十不多,戰功赫赫、年輕有為的師長梁必達,自然更是趨之若鶩,鮮花香粉鋪天蓋地地向梁必達湧了過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這等好事面前,梁必達卻是旁若無人,命令警衛員,任何年輕學生求見,只要是女的,一律擋駕,就連王蘭田以組織的名義,親自主持給他介紹的根正苗紅的老地下黨員的女兒、南方某聯合大學校花之一的一位女大學生,也被梁必達婉言謝絕了。那位「校花」也風聞梁必達的英名,見過其人粗獷但剛毅睿智的風采,不嫌棄其土氣野氣,羞澀地表示「願意同首長接觸」,但是梁必達連面也不給人家見,一口回絕。

  如此,安雪梅就更對梁必達多了一層敬重,也多了一層心思。到陳墨涵在撫宣城裡舉行婚禮的時候,在梁必達的部隊裡,團以上的男性幹部,打光棍的就只有他一個人了,當真有點刀槍不入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當然,在團以上的女幹部中,也還有一個女單身漢在陪著他,同他若即若離,又無時不在注意他觀望他。他呢,對她也似乎很敬重,常常跟她談起東方聞音,談到動情處,三十出頭的漢子,人高馬大的男人,麾下有千軍萬馬的首長,竟然淚流滿面。她於是更有一種滋味說不出,好男人當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可惜東方聞音幸運地遇上了,卻又早早地離去了。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梁必達,抑或是為了東方聞音,還有為了他們共同的事業,安雪梅都覺得她有責任陪同梁必達從海枯石爛的思戀中解脫出來。可是,梁必達的思路不往這上面走,她怎麼辦呢?不是十分有把握,那層意思她是絕不會點破的,她可以等,哪怕最後等的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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