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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東方聞音聽了,哭笑不得。

  事實上,楊庭輝當時確實沒有多說什麼,但楊庭輝當時的表情也是哭笑不得。也就是那一次,楊庭輝回到江淮軍區之後,跟王蘭田商量,說梁必達同志的個人問題應該解決了,他對小聞音情深意長,小聞音現在對梁必達也是患難與共了,我看就成全他們吧。

  王蘭田當即表態,說,「好嘛,這是好事。送人鮮花之手,歷久猶香。我們兩個可以當月下老人。」

  楊庭輝笑笑說:「這等美事哪裡還輪到你我攙和?人家早就心有靈犀了。誰是月下佬?日本鬼子才是月下佬。」

  楊庭輝和王蘭田的一番笑談,梁必達和東方聞音自然無從知曉。

  是該想想了。

  如今,梁必達已不再完全是一個躍馬奔突掩軍馳騁於血火戰場的抗日指揮員,他還是一個真實的男人,一個有著剽悍的風格和剛毅魅力的年輕男人。她呢,也不再僅僅是一個一身戎裝的軍中巾幗,不再只是一個用理想和激情澆灌出來的熱血青年,而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子。

  似乎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她長大了,從一個不成熟的小姑娘長成了一個成熟的女性,她對他的認識終於清晰了。眼前這個有著奇特經歷和奇特性格的男人,這個曾經一度被人視為洪水猛獸的男人,這個曾經令洛安州方圓幾十裡地日偽官兵聞風喪膽的山野漢子,這個曾經讓約翰遜先生都為之驚歎的從戰爭中學習戰爭成長起來的卓越的指揮員,他的身上有多少隱秘,就有多少魅力。什麼是男人?男人就該是這樣的,站起來是一座山,躺下去還是一座山。

  她是愛他的嗎?

  東方聞音自問自答,是的,她是愛他的。這樣的男人自己不去愛,是沒有道理的。那麼,他是愛她的嗎?答案仍然是肯定的,東方聞音對此深信不疑。只是,幾年來他對她的愛的方式,既讓她欣慰,又讓她困惑。

  在他最初進入凹凸山投身到這支軍隊的時候,他曾經肆無忌憚地在眾目睽睽之下抓住她的手死死不放,那時候令她窘迫也使她惱怒。他加入這支隊伍的動機,的確不像那些標榜自己是正宗的布爾什維克們說的那樣,是與生俱來的革命者,他們出生到這個世界就是幹革命的。梁必達坦率地承認自己不是這樣的,他老老實實地交代問題,說他在參加這支隊伍之前,他連革命這兩個字都沒有聽說過。不能否認,從一定程度上講,梁必達當初之所以最終留在了這支軍隊,與她東方聞音在那天偶然出現在門口是有一定關係的,在榆林寨,就是她用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八路的形象將這個草莽英雄的靈魂引進了凹凸山楊庭輝支隊。

  在數年倥傯歲月裡,這個當初對革命一無所知的人終於被鑄造成了最堅定的革命者,成了無畏和智慧的指揮員,而那些滿腹經綸的所謂正宗的革命者,卻有不少人在他的面前相形見絀。

  在青春的歲月裡,尤其是在近幾年,準確地說是梁必達在「純潔運動」中被關進社會部「改造院」之後,她就發現她的心已經不完全屬￿自己了,她為他的每一個進步而欣喜,為他的每一次暴躁而擔憂,為他的每一次出征而暗中祈禱,為他每一次完整無損凱旋歸來而幸福得心跳。

  為什麼要心跳呢,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辨別一個人是不是愛上了另一個人,只看一點就行,那就是看她會不會為他擔憂為他心跳。

  有時候她甚至想,這個梁必達啊,他怎麼就變了呢,在該草莽的時候他怎麼就不那麼草莽了呢?她想他們之間應該有一個大悲大喜的過程,她應該跟著他去死一次,到天堂或者到地獄裡走一遭。

  可是,好幾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有許多次可以發生點什麼的機會,都被他大大咧咧地放過了,他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執行得簡直都有點過了頭。

  105

  特務團已經分成幾個波次向新區黃川縣進發了,從闊大的窗口望出去,不時看見遠處有一隊隊軍伍盤旋在山澗小路上,然後又隱沒於亞熱帶的灌木叢林裡。

  東方聞音有些焦急,一次又一次看懷錶,眼看就到小晌午了,倘若梁必達再過個把時辰還不回來,那她也得出發了。

  她甚至懷疑,張普景和江古碑在這時候把梁必達請走是不懷好意,是對她這個老部下的精神折磨。張普景對她和梁必達的關係從來不予表態,但是也沒有公開反對過,只不過,當她和梁必達在一起,並表示了一定程度親近的時候,張普景臉上的表情總是怪怪的。當年,派她到陳埠縣縣大隊當副政治委員的時候,張普景曾經給了她一把左輪手槍,交代她要站在組織的立場上,「要同一切違背黨的利益的人做堅決的鬥爭,必要的時候可以採取非常措施」,那些話她沒有忘記,張普景自然也不會忘記。

  如今,她是心甘情願地和梁必達走到一起來了,不僅沒有對梁大牙「採取非常措施」,而且還先後同梁大牙和梁必達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同志關係、親密的愛情關係,乃至即將結為秦晉之好,成為生死相依的革命夫婦關係,有些問題,就不能不讓張普景芒刺在背了,至少他也不會感到舒服。

  還有那個江古碑,早在初進凹凸山的時候,就曾經明裡暗裡向她表示過朦朦朧朧的意思,但她對那層意思置若罔聞。後來她逐漸同梁必達深厚了感情,江古碑再也不敢造次了,再同她見面,就一本正經了,甚至還有些嚴峻。他會不會給他們的愛情設置點障礙?

  但是很快,東方聞音就釋然了,暗暗嘲笑自己疑神疑鬼,要是把個人情感和革命事業攪和到一起,那就複雜了……

  眼看太陽已經升至正頂,梁必達才風風火火地趕了回來,一見東方聞音在屋裡等他,眼神頓時為之一亮,二話不說,反腿一腳將門踢上,轟轟烈烈地沖上來抱住了東方聞音。

  「啊,我的小政委,我的小愛人,我的小妹妹,我的小孩子,你是在等我嗎?啊,你是在等我,我也在等你啊!」

  那種擁抱是有力的,是真實的,男人的力量就通過這嚴密包圍一般的擁抱擊中了女子心底最敏感和柔軟的地方。

  「我是在等你,我的大司令,我的大旅長,我的大愛人,我的大男人,我……」

  東方聞音被梁必達抱起來,腳不沾地,身體懸空,情感和欲望也在空中飄飄揚揚。她說不下去了,她俯在梁必達的肩頭,潸然淚下,轉眼就打濕了梁必達的軍裝。她的心裡突然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為什麼會這樣感傷呢,難道此別會有……什麼意外?她不敢再想下去了。這個時候,徜徉在愛情的海洋裡,她不是勇敢的,不是無所畏懼的,她害怕她會失去他,她害怕從此不會再見到他。

  梁必達就這麼抱著她,擁著她,在空曠的房間裡舞蹈一般走來走去,熱熱的血洶湧澎湃,在血管裡,在骨骼裡,在心靈的縫隙裡濺射奔突。

  終於,他們卸去了身上的累贅,這場運動不知道是誰最先發起的,兩個最真實的身體呈現在柔和的陽光裡。她靜靜地躺在竹笆墊底的床上,平靜地緊張著,緊張地等待著。而此刻,梁必達那張剛毅果決的臉上已是熱淚縱橫,他不再是司令,不再是旅長,不再是一個身先士卒的戰者,不再是一個勇士,而是一個……孩子,他像一個失去了爹娘的孤兒,俯在她的身邊,捧著她,觸摸著她,凝視著她,像凝視一個美麗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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