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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火塘像是一個慈祥的老者,燃燒出會意的笑聲。鮮豔的玫瑰色彌漫了熱烈的小屋。莫干山長久地佇立在床前,安靜地俯瞰著一泓清澈的泉水。

  莫干山緩緩地解下了自己的軍裝。

  在那個重要的時刻,她知道他的心裡在湧動著怎樣的波濤。

  他最終越過了那條寬寬的河流,向她走過來了。

  他站在她的床前,像是一個將軍在檢閱他的士兵,沒有驚呼,沒有讚美,只有熱血在血管裡奔湧澎湃。

  她就那麼死去一般長久地等待著,不再震顫,不再慌亂,心平如水,思緒如空,她在等待中復蘇著遙遠的思戀和渴望,為他展開了她的歷史和將來。過去的歲月裡,她在頹廢和兇悍的外衣遮掩下,任憑自己的美麗和情感悄悄地生,悄悄地長,悄悄地把心中的幽怨拋進風裡雨裡,悄悄地望著月亮流著孤獨的淚,悄悄地把自己的希望和絕望托在掌心壓進槍膛,悄悄地一次次走出自己的心靈,把情感的大門關緊,在那種地老天荒的等待中,抵制住所有善意和惡意的糾纏,警惕地守護著一方聖潔的處女地。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有權力走進那片鮮嫩的花圃,她把她惟一和最珍貴的財富留給了他……

  他最終向她俯衝過來,用他寬闊的臂膀,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裡。

  過程漫長而嚴格,每一個程序都遵循著一個神聖的法則,輕柔而虔誠。胸貼著胸,心挨著心。沒有言語,卻在傾訴,每一次悸動和顫慄都是綿長的私語。當甜蜜的痛楚緩緩地漫過腹部湧進心房的時候,她知道她被徹底地擊中了,她完整地包含了他,他從此走進了她的血液,伴隨她走到人生的盡頭……

  淚水順著高秋江的臉頰流了下來,在微微西斜的陽光中閃光。事情過去幾個月了,甜蜜的回憶卻無時不在濕潤著她,這個被愛情的皮鞭抽打得遍體鱗傷的女人,在歷盡千般苦楚之後,最大程度的收穫了愛情的果實。

  一個美麗的女人就是一朵美麗的花,在她生長的全部過程中,只有一次全部開放的經歷,那是在一個瞬間完成的。在此之前,她還沒有長熟。在此之後,她將枯萎。一個人的美麗,絕對只有一個瞬間。這就夠了,一次就夠了,她滿足並將永遠擁有這一次。美好的事情只能有一次,多了就是重複,而重複是沒有意義的,重複只是一種機械地勞動而不是創造。她沒有遺憾了。從離開廟子崗那一刻起,她就徹底地平靜了。她完成了一個女人的昇華,她是帶著幸福的回憶走向另外一片領域的,她坦然等待的將是一次新的射擊,結局將是成功或者死去……可是,他竟然走在了她的前面。是在她建立了重要的功勳的時候,是在殺害他的人舉杯邀月歡呼勝利的時候,他沉冤在凹凸山的汪洋大海裡。她想上蒼之所以選擇在這樣一個日子把噩耗告訴了她,或許就是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向她發出了某種暗示。那麼,他是要她為他復仇嗎?

  高秋江在無邊的黑暗中昏睡了一個下午,就在這個下午,一個陌生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門口。當高秋江醒來之後,她發現她的房間多了一張紙條,告訴她,她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任務完成之後,她的厄運也將隨之而來。紙條的最後兩句話是:「走投無路時,去找梁大牙。」

  看完紙條,高秋江良久不語。如此看來,梁大牙的人就在她的身邊。

  當天傍晚時分,小於從廬州回來,告訴她川島長崎已被順利解決的消息時,她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但是她找出了她的勃朗寧手槍。高秋江平靜地告訴小於,她要在近日殺一個人,而且是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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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高秋江的情報準確及時,李文彬的被俘和叛變,對凹凸山的抗日武裝力量並沒有帶來太大的損失,反而使梁必達和劉漢英兩部得以借機賣個破綻,將計就計取得了圓滿勝利,但是,這個事實卻使張普景和竇玉泉、江古碑在精神上陷入到一個十分尷尬的境界。

  這幾個人從蘇區剛來凹凸山的時候,躊躇滿志,志在開闢凹凸山地區的革命新局面,消除地方割據影響,使這裡的革命性質統一到一個正宗的、規範的局面。那時候他們滿腔都是激情,在土生土長的凹凸山地方幹部面前,他們有著純粹的布爾什維克的優越感,可是卻沒有想到,他們的自信很快就受到挫折,還沒有挺直胸膛,就稀裡糊塗地犯下了一堆錯誤。

  他們更沒有想到,也不敢想像的是,在這些一貫以黨內「正宗」的革命群體中,竟然出現了貪生怕死的軟骨頭。想當初,李文彬的革命精神、慷慨激昂的姿態並不比他們中的任何人差。

  李文彬最初到凹凸山來的時候,組織上本來計劃安排他當特委副書記,是李文彬自己要求到艱苦鬥爭的第一線,接受最直接的考驗,才被派到陳埠縣去了。從一定程度上講,李文彬當初表現出來的革命熱情和姿態,甚至比張普景和竇玉泉還要激進。既然李文彬這樣優秀卓越的同志都可以變節,那麼,還有誰敢拍著胸脯說他就比李文彬更堅強?

  幾年下來,原先由江淮軍區和分局派來的幾個人的正宗感和優越感就一落千丈。

  倒是梁必達比較客觀,並沒有因為李文彬的變節歧視張普景和竇玉泉以及江古碑,沒有趾高氣揚,反而異乎尋常地謙虛,表示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張普景有一次私下裡跟竇玉泉和江古碑說:「梁必達同志真的成熟了,不僅跟敵人作戰成熟了,在調理內部關係上,也十分地成熟了。你們注意了沒有?李文彬被俘之後,梁必達和薑家湖調整作戰計劃是多麼胸有成竹啊。」

  竇玉泉和江古碑當然能夠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但是沒有人接這個茬。不管怎麼說,李文彬變節是事實,梁必達在對敵鬥爭中表現的高超藝術也是事實。既然這樣,那你還有什麼話說?

  張普景又說:「你們一個個的也用不著成天灰溜溜的,李文彬當了叛徒,是他個人的事情,未必就能說明我們這些從蘇區來的人都會當叛徒。我就敢說這話,是英雄是狗熊,還是應該在戰爭中檢驗,該怎麼幹我們還應該怎麼幹。為什麼要怕梁必達呢?是因為心虛,心裡不虛,該支持的支持,他有毛病,該抵制的照樣抵制,我是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妥協的。我看你們倒是真有點心虛了。」

  江古碑說:「營救那天,要是開炮就好了,就算把李文彬打死,他也是烈士了,現在卻成了叛徒,早晚也還是個死,倒讓我們在這裡為他背黑鍋。」

  張普景問竇玉泉:「老竇,你現在說真話,你那天堅持開炮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有沒有想到李文彬會變節?」

  竇玉泉說:「我當時什麼也沒有想,也根本不可能想。我就

  是想營救同志。」

  張普景仍然用一種銳利的目光觀察竇玉泉,竇玉泉卻很坦然,只是在嘴角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就在這天夜裡,張普景疑惑難解心潮難平,伏案奮筆疾書,寫了一份材料。他再一次沒想到,同當年那份《凹凸山革命將向何處》一樣,這份材料在幾十年後,又被人利用了。

  張普景現在寫的材料題目是《李文彬被俘的幾個疑點》,材料說,李文彬之所以被俘,事出蹊蹺,當時分區首長同劉漢英部聯合開會;會後備縣幹部返回駐地,李文彬到崔家集完全是偶然行為,不可能有人知情。雖然現在定性為崔二辮子謀財害命給漢奸通風報信,但這個定性仍有可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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