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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張普景說:「這樣的做法,基本上就是給老李判定為必然變節了。我還是不相信老李會變節,老李是個受黨教育的老布爾什維克了,我相信他會保持一個革命者的忠誠。」

  薑家湖說:「我們必須從作戰實際出發,把問題想得更複雜一些。」

  竇玉泉也說:「我也相信李文彬同志會保持忠誠。但部署還是要調整。戰爭是一門科學,每一個細節,尤其是突然出現的細節,都要引起我們的高度敏感。寧使我有虛防,無使彼得實償,這是戰爭中的一個重要原則,尤其是在出現被俘人員之後應該特別注意的。」

  梁必達說:「老竇說得好。我們應該從最高的地方看待我們的同志,但是我們也要從最壞的地方思考我們的問題。」

  張普景問:「怎麼跟劉漢英他們說?讓他們看我們的笑話?」

  梁必達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就說在凹凸山發現敵人的奸細滲透比較厲害,以提醒他們注意為幌子,提出改變計劃的設想。」

  竇玉泉擊掌噓了一聲:「好,老梁這個主意好。不說什麼事,先暗示。」

  張普景說:「老李被擄的事他們遲早要知道,他們要問起來我們怎麼說?」

  梁必達說:「那還不好說?確有其事嘛。不過這跟調整計劃沒有關係。我們就跟他說,沒有老李被俘這回事,我們也要改變計劃,一是糊弄奸細,二是出其不意。我們的決心在前,老李被擄在後。」

  張普景想來想去,也只好這樣了。於是便讓薑家湖前往舒霍埠同劉漢英勾通。

  自從梁必達上任分區司令員之後,分區的幾位首長配合得還算不錯。梁必達對張普景和竇玉泉表現了極大的尊重。機關幹部們都能看得出來,梁必達的尊重是真誠的。一是虛心,經常向張、竇二人討教,就戰術理論問題認真地當了竇玉泉的學生。二是謙讓,重要問題不急於表態,先是默默地聽,再同參謀長姜家湖細細推敲,決心定下之後,老老實實地提出來,等黨委書記和代理政委張普景最後拍板。

  不久從舒霍埠傳來了一個消息,儘管多少已經有了一些思想準備,但是這個消息還是讓分區和特委感到了震驚——李文彬變節了,不僅向日軍提供了他所知道的凹凸山國共兩軍的兵員裝備狀況,還參與了日軍「秋季攻勢」計劃的修訂。

  情報是國軍情報人員高秋江通過打入「皇協軍」中的內線竊出來的。

  劉漢英寫了一封絕密信,派參謀長左文錄親自送到梁必達的手上。信中雖然表示了沉重的心情,但字裡行間隱隱約約地還是能看出些許揶揄的嘲諷意味。

  梁必達立即通知張普景和竇玉泉、薑家湖等人,幾個人把密信傳看完畢,面面相覷,誰也沒說什麼。

  099

  高秋江確切地得到莫干山的死訊,已經是反「秋季攻勢」取得勝利之後的事情了。

  由於高秋江的情報準確及時,使凹凸山國共雙方的抗日武裝得以及時聯手,在出現變節分子的極其不利的情況下,梁必達處變不驚,迅速制定對策,雙方長官能夠審時度勢,迅速達成統一思路,調整了戰術計劃。尤其是八路軍凹凸山分區梁必達司令員提出將計就計的作戰原則,施行誘敵深入戰術,在河口鎮和天堂寨一線部署了堅強的防禦陣線,國民黨軍和八路軍共投入兵力四千餘人,使敵久攻不下。戰鬥第二階段,針對敵人迂回的企圖,兩軍又果斷撤離主戰場,在陳埠至二龍山之間廣大的丘陵地帶對深入之敵實施穿插分割,將殘敵包圍在大小七個戰場上,凹凸山軍民歷經兩天的浴血苦戰,終於粉碎了日軍一舉蕩平凹凸山的野心,並且俘敵數百,繳獲一批輜重。

  劉漢英派人給高秋江傳達了他的口頭嘉勉。

  劉漢英說,除了他本人和旅部對高秋江的嘉勉以外,還將高秋江深入敵軍腹地,不避生死獲取情報的傑出作為呈報了最高長官部,長官部對於高女士的行為深為贊許,將頒文授予她「挺身巾幗」的稱號,正式文本不久將到凹凸山,屆時旅部還要宣佈對她的特別任命。

  高秋江沒有理由不為自己的成就感到欣慰。可是這欣慰迅速便被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悲憤淹沒了。

  傳達口信的是「戰地女子挺身隊」的一名姐妹,她在將長官交代的事情辦完之後,試探著問起了高秋江同莫干山的關係。高秋江回答說是親戚關係,這位姐妹便極其神秘地告訴了她,莫干山在半年前就被人打死了。

  高秋江在那一瞬間猶如五雷轟頂。直到報信的姐妹離開,她才發現自己的嘴裡含了滿口鮮血。在這個勝利的秋日,充塞在高秋江心靈的,除了悲憤,便是一副寬闊高大的身軀。

  她不相信莫干山會被一夥身份不明的草寇打死。這裡面一定有隱情。莫干山之死有名堂。

  度過了漫長的悲痛,高秋江的腦海裡倏然電光一樣閃過一個問號——陰謀,或許這一切都是陰謀的組成部分。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在初春的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劉漢英顯得那樣的和藹和善良,劉漢英對她交代任務時是那樣無微不至,劉漢英甚至還親切地詢問了她的愛情。還有……

  高秋江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還有,還有那場澎湃大雪裡喧鬧的圍獵,甚至還有那盆爐火旁的生死相戀,都有可能是一個設計周密用心良苦的陰謀的組成部分。是他們共同殺害了莫干山。一夜之間,高秋江的心靈從秋天走進了冬天。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不動聲色地消失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剛剛開了個頭就結束了。她惟一的依託和歸宿粉碎了。那麼她為什麼還要戰鬥呢,她究竟是為誰在戰鬥呢?他們殺害了她的心愛人,她卻在執行著他們的命令,她在效命於他的敵人,她甚至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幫兇。

  在凹凸山軍民反「秋季攻勢」取得勝利的第二十一天的下午,秋日依然,肅殺的秋色從遠處的凹凸山脈滑下來,湧進了小城的窗口,注滿了高秋江的心扉。她凝望著窗外搖曳的梧桐樹葉,看著它們一點一點變黃,一點一點枯萎,一點一點地失去了生命的色澤。她像是在讀一本書,讀著一個人的眼睛,讀著一段如煙似塵的歷史。勝利于她已經毫無意義了。她的情感被一個事實凝結在寒冷的冰層上。一個人連她的愛人都失去了,那麼她還要什麼勝利呢?可——笑!

  恍惚中,她的思緒穿過淚的煙雲逆流而上,她一遍一遍地看著他,看著他穿著那身暗藍色的大褂,看著他在一望無際的平原阡陌上縱橫馳騁,看著他在瓢潑如注的雨中馱著一個俏皮的女子艱難而幸福的跋涉。終於,她的視野裡出現了一盆火炭,她讀到了她生命中最燦爛動人的一頁——那是一盆神奇的火炭,它註定要燃燒在她和他共同擁有的天地裡。就是在凹凸山廟子崗旁邊七十九團團部莫干山的屋子裡,在那一盆如醉如癡通紅燃燒的火塘邊,一對未成眷屬的有情人終於燃燒並且融化在一起。

  現在,上蒼已經告知,那原來竟是他們惟一的和最後的一個晚上。

  那天,當高秋江坦然地解除自己身上的最後一件包裝時,莫干山的眼前迷茫一片,那間小屋仿佛已不再是小屋,在莫干山的眼裡,它幻化成了一派春天的原野,剛剛綻蕾的油菜花就在腳下俏皮地開放,在地埂邊紫紅色的蒲公英的點綴下,簇擁著搖曳著匯成一望無際的金色海洋,漣漪如浪,一圈圈地推向天穹盡頭。在這奇卉異葩的世界裡,一個潔白的美麗冉冉升起了,像太陽一樣照耀在爛漫的春天裡。兩行淚水從莫干山的眼眶裡洶湧而出,流過乾燥的臉膛和蓬亂的鬍鬚,汩汩地墜在地上。莫干山屈下了他的高大的身軀,顫抖著跪了下去。

  「秋江……我對不起你……可是,你這是為什麼啊……」

  「大山子,過來吧,讓我們做一回真正的有情人吧。」

  「可是……可……」

  「不要緊,我知道你是一個君子,我不會壞了你的德行,蒼天有眼,也會原諒我的,這是我的第一次,也必然是最後的一次。我的身子是乾淨的。過來吧,我可憐的大山子,有了這一回,我的路就好走了。」

  莫干山終於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向高秋江,彎下腰去,把她輕輕地托在手上,又輕輕地走到床前。高秋江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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