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歷史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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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彬原以為他這一手就把竇玉泉嚇住了,卻沒想到竇玉泉壓根兒就沒在乎,只是怔了怔,隨即就爽朗大笑起來,說:「唉呀,老李,你還說別人心理陰暗,我看你是……怎麼說呢,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也太傷感情了。可是,你真是讓我哭笑不得。你是不是一直認為這件事情是我竇玉泉的心病啊,是不是認為你掌握了那個情況不說出去就是幫我的忙,就能時不時地敲打我一下?老李,我跟你說,你真的想錯了。不信你去問問梁必達,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了。你知道他跟我是怎麼說的嗎?他是這樣說的:老竇,那時候你就是置我於死地,我相信你也是為了執行上級的政策,也是真心實意為了革命。既然沒有把我殺掉,就說明革命還需要我們繼續並肩戰鬥。我梁必達是個粗人,只知道我的敵人是日本鬼子和漢奸。同志之間的誤會算得了什麼?吵起來一間房裡罵娘,不吵了一個桌上喝酒。這件事情再也不要提了,誰提誰就是不安好心破壞團結抗戰。老李,你聽聽這話不像是我瞎編的吧?你要是不信,你就去找梁必達反映那件事,看看他是個什麼態度。」 這一番話,把李文彬說得目瞪口呆。他當然不會去找梁大牙對質,證明竇玉泉的話是真是假——那就更是自找黴倒了。於是,他更加感到了孤立。如此說來,在凹凸山,所有的人都能接受梁大牙了,就連張普景面子上也跟梁大牙配合得天衣無縫,人家都是君子坦蕩蕩,只有他李文彬小人常戚戚,冥頑不化認死理——而且還成了不講道理。眾望所歸,他還在揪梁大牙的小辮子,簡直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在後晌趕回陳埠縣的路上,大家都在興高采烈地議論給國民黨露了一手,也有人津津樂道劉漢英送給分區首長的十件黃呢大衣和送給隊伍的二百條新槍,李文彬卻沉著臉一言不發。路過黃崗時,他突然向朱預道提出要到四區崔家集去檢查一下那裡的武委會工作。 朱預道剛當大隊長不久,自然不便阻撓老政委的行動,分了一個班給他做警衛保障,交代領隊的小隊長注意李政委的安全,兩人便分了道。 李文彬在這時候到崔家集來,檢查武委會的工作只是一個藉口,其真實的目的還是想來會會正走親戚回娘家的崔二月。當初,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正是這個凹凸山的鄉村女子給了他相當的慰藉,他以一個革命者的形象征服了她,她以一顆對革命充滿了憧憬的村姑的心愛上了她,在革命的旗幟下,他們建立的秘密的愛情是多麼的美妙啊。如今,除了她,這滿腹的心事還能向誰訴說呢? 可是,畢竟時過境遷了。在幾年後的這個晚上,李文彬顯然在承受著一場心靈風暴的折磨。那雙精明的眼睛似乎被消磨掉許多光彩,遮掩在鏡片後面更加深沉也更加暗淡了,原先白皙的臉龐在馬燈下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黃的紙膜。他一窩接著一窩地吸著旱煙,濃烈的煙草味彌漫了廂房,心緒便也浸泡在暗青色的煙霧裡。 崔二月心疼地看著她所崇敬的領導者和愛人,無法想像他的心裡究竟盛了多少苦悶。她想說點什麼安慰他,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她只是輕輕地攥著他的手,把自己的同情和愛護都通過手心默默地傳遞給他。他的手很涼,儘管崔二月用自己的溫暖久久地焐著它,它也還是一直冰涼著。 崔二月倏然從心底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她從來也沒有後悔過,也從來不曾忘記過他,即使是在她不得不出嫁之後,她的心依然屬他。 096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是一湖墨黑的天,星光隱約,似乎離得很遠。村莊沉沉地睡了過去,不聞雞鳴犬吠。這種空前的靜謐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正在悄然張開。李文彬終於開口說話了:「沒想到啊沒想到,革命這幾年,越革越糊塗了。同志們血裡火裡開創的鬥爭局面,竟然交給了這麼一些人來領導。誰是革命的忠誠戰士?他們能算嗎?我到凹凸山來搞地下工作的時候他們在哪裡?他們那時候對革命恐怕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他們到底有多大的貢獻?」 崔二月知道李文彬不僅指的是梁必達的提升,可能更使他不理解的還是對於朱預道的使用。如果說李文彬和梁必達之間曾經有過誤會,那麼他同朱預道之間的關係就不僅僅是誤會的問題了,其中可能結下了更深的怨恨,朱預道差點兒就死在了李文彬的手裡,而現在朱預道又接替梁必達擔任了陳埠縣的大隊長,軍事指揮權仍然牢牢地把持在他們的手中,而李文彬作為一個在陳埠縣開展工作數年的老革命,在此次調整中,不僅沒有得到提升,卻反而跟一個資歷淺薄的新手而且是有過怨恨的新手配起了搭檔,甚至還要受制於他,心裡的彆扭也就自然難免了。「老李……你是最早到陳埠縣來搞工作的,可是,這組織上的事情咱就不明白了,我想,你的成績大家都是看得見的,你要想開一些……」 李文彬陰沉著臉說:「我想得開,可是我不放心,你明白嗎?我是不放心。」 崔二月站起身子說:「老李,我看你今晚不痛快,早點歇息吧,我……」 李文彬一把拉過崔二月的手:「二月,你別走,我有點……不知道怎麼搞的,我有點……害怕。」 李文彬終於暴露出了他脆弱的一面,他預感到,橫在他前面的障礙,不僅是心眼極多的朱預道,也不僅是詭計多端的梁大牙,以他現在的心態,就連竇玉泉那雙老謀深算的眼睛,似乎也隱藏著冰冷的殺機。他很後悔他不該一再在竇玉泉的面前提及他當年曾經主張對梁大牙「斬草除根」那碼子事,這個人肚裡有牙,他的真實內心你永遠也休想把握。他不相信竇玉泉當真有那個膽量向梁大牙交底。一個人掌握了另一個人的秘密,絕對不是好事,這個賬就是眼下不算,將來也是要算的。他想他是太意氣用事了。沉默了一陣子,崔二月只好重新坐了下去,用一種充滿了溫情的語調說:「老李,我真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你高興起來。你說吧,我做什麼?」 李文彬捏住崔二月的手,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睛,很長時間才說:「二月,我在凹凸山這幾年,你對我情深意重,可以說你是我在這裡惟一的親人和最知心的同志,我跟你講,我們幹革命,既要同日本鬼子戰鬥,又要同國內的反動派戰鬥,還要同內部的錯誤思想和作風作鬥爭。我不相信梁大牙他們是真正的布爾什維克,至少目前不是。所以,我還要堅持我的原則,只要我發現了他們的錯誤行為,我就要進行堅決的抵制。也許,他們會排斥我,要是我遭到了錯誤的批判和打擊,你能相信我是一個忠誠的布爾什維克嗎?」 崔二月不知道布爾什維克是個什麼概念,但還是點了點頭說:「這條路是你領著我走上的,我是通過你才認識到我們事業的偉大。我永遠都相信你。」 李文彬的眼睛直到這會兒工夫才放射出些許光彩,並且湧上了一層潮濕。 崔二月又說:「老李,我真的希望你能多保護自己,我如今是別人的人了,我心裡惦著你,可是我卻不能照顧你,冷暖全靠你自己多保重了。」 李文彬說:「二月,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會保護自己的,我要頑強地戰鬥下去,只要我李文彬不死,只要我還在凹凸山根據地,我就不會消沉,我要用我的戰鬥事實給他們看看,誰是真正的布爾什維克。」說完,便擁住崔二月,把兩行燙熱的淚水灑在她的肩上。崔二月站起身子,把自己的一雙渾圓柔軟的胳膊交給了李文彬微微悸動的肩膀。兩副血氣正旺的年輕的身子在分別已久之後,重新熱熱地粘合在一起,傳遞著無限的酸楚和幸福。他們就這樣擁抱著站立了很久,終於糾纏著跌跌撞撞地撲到等待多時的床前…… 閂緊的木門就在這個時候被踹開了。 當一柄烏亮的槍管指向李文彬的後腦勺的時候,崔二月驚恐地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膛,她還沒有來得及喊出聲,眉心便被一聲脆響擊中,頓時綻開成一朵鮮豔的血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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