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歷史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九四


  陳墨涵不卑不亢地說:「我將按照我的意志和方式帶好這支隊伍。」

  莫干山心中一動,定定地看著陳墨涵,陳墨涵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表情,顯得有些冷峻,似乎有某種東西藏得很深。莫干山的牙幫骨抖了抖,咬牙切齒地說:「好吧,那就看你的了。」言畢,竟潸然淚下。

  分手的時候,莫干山攥住陳墨涵的手,苦笑著說:「墨涵老弟,我莫干山從軍十餘年,本來是懷著一腔報國之志的,如今看來我是……哈哈……我算什麼?自己還把自己當做英雄使,可在人家眼睛裡,連炮灰都不讓你當個正派的炮灰。本軍上有派系下有親疏,狗日的日本人把咱們中國人當孫子欺負,咱們的長官還在明槍暗箭拳來腳往地內耗,這碗軍糧吃起來真是硌牙又糟心啊。」

  陳墨涵說:「團副向來以勇武剛烈深受部屬擁戴,眼下何以悲觀至此?放遠眼光,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今晚日暮西山,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你我馳騁沙場驅倭逐寇建功立業來日方長啊。」

  莫干山淒然一笑,歎道:「但願如此啊。」說完,轉過臉去,從貼身內衣上兜掏出一物,「實話不瞞老弟,我這幾天常做白日夢,無論是閉門靜坐,還是立於隊列,總是覺得腦後有霍霍風聲,疑為刀光劍影,恐怕是不祥之兆。萬一我有個好歹,這封絕命之書就煩請老弟代為呈遞了。」話完淚流,遞過來一個牛皮紙信封,竟然顫顫巍巍地給陳墨涵鞠了一躬。

  陳墨涵駭然而退,又連忙上前彎腰架住莫干山,勸慰道:「做惡夢乃心緒不寧所致,團副大可不必多慮。假如真有異常變故,墨涵和全營弟兄絕不會坐視。」

  懷著一腔紛亂而悲愴的心情,陳墨涵終於接受了補充營營長一職。

  所幸的是,七十九團殘存的三百官多兵在一次又一次滅頂之災的擊打之下,並沒有頹然垮掉。

  全營第一次集會那天,劉漢英來了,張嘉毓和莫干山也來了。旅長和團長都發表了洋洋灑灑的訓詞,表彰了七十九團浴血奮戰的功績,追悼了石雲彪和其他戰死官兵的不朽,並且帶來了幾十枚勳章和一批軍餉物資。

  新任營長陳墨涵自始至終表情肅穆。站在臨時搭起來的典禮臺上,他的心裡委實有太多

  的話要說,但是被他吞下了。他從森林一樣戳立於地的軍列的頂上看到了一層隱隱顫動的氣象,從那些塑像般正襟危坐的官兵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燃燒的情緒,也看出來了對他的信賴和支持。

  集會即將結束的時候,陳墨涵將自己的兩臂高舉起來,背對他的長官,向著他的部隊,吼出了低沉有力的一嗓子——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預備——唱——!

  部隊似乎愣了一下,在經過了片刻的沉寂之後,一股澎湃的膛音拔地而起,直沖霄漢: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全國武裝的軍民們,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

  大刀向……

  大刀向……

  雄渾的歌聲如風暴席捲江海咆哮,一瀉千里無可遏制,在凹凸山的上空滾動轟鳴。這是一次最真實的精神檢閱。歌聲凝結著仇恨和激情,也掩蓋了屈辱和陰謀。陳墨涵從這感天動地的歌的浪潮中,似乎已經觸到了撲面而來的濃濃的血腥味。戰鬥廝殺的欲望匯成一河血紅

  的潮水,從他的身邊嘩嘩流淌。他似乎看見了千萬柄銀光閃爍的戟槊在馬背上蠢蠢欲動,隨時準備一躍而起淩空劈下……

  不用看陳墨涵也能夠想見,他身後的劉漢英和張嘉毓等人也在跟著隊伍一起唱,而且在表面上同樣唱得掏心掏肺熱血沸騰,至於心裡是怎樣的驚悸,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088

  喧囂了一個後晌的凹凸山在入夜後沉寂下來,天上若隱若現地跳動著幾顆星星。新建的補充營在森嚴的警戒中進入了豐富的夢境。一縷淒婉的二胡琴聲從營部庭院一間小屋的門縫裡流出,如同一根斷斷續續的遊絲,點點滴滴地滲進凹凸山連綿逶迤的溝壑,淹沒在此起彼伏的蛙鳴蟬吟之中。

  陳墨涵面壁揉弦,如入無人之境。曲子是古典管弦名曲《十面埋伏》,卻又不拘泥於原作,有許多即興的成分,時而淺吟低徊,如傾如訴;時而急弓繁弦,如疑似問;時而跌宕豪放,如江河之水一瀉千里。

  正拉得忘我忘物,驀然聽見一陣敲門聲,那聲音極其輕微,像是猶豫不決,然而陳墨涵還是十分清晰地聽見了。

  琴聲戛然而止。

  陳墨涵收弓撫杆,迅速從旋律中脫出身來。擎槍在手,打開門一看,陳墨涵驚得目瞪口呆。出現在他視野裡的,是一團白色的影子,那影子一見到他,便不由分說地向他蠕動,看樣子是有氣無力了,然而卻堅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腦袋磨蹭他的腿杆——天啦,是雪無痕。

  812高地之戰,屍積成山血流成河,高地上連一棵活著的樹木都見不到了。幾天之後清理戰場,莫干山特意指派幾名士兵尋找雪無痕的屍體,要把它同石雲彪葬在一起,卻沒找到。沒想到在這個月朗之夜它卻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雷霆放歌把它喚醒了嗎?是一曲《十面埋伏》的琴聲又將它引回到這片生死不已的戰地嗎?

  哦,這個飽經滄桑大智大勇的生靈,這個在兵荒馬亂中大難不死的愛國者,這個輕利重義忠貞不屈的畜牲,這個從未膽怯屢建功勳的卓越士兵,這個七十九團最親密的朋友和最默契的助手,這些天來,你在哪裡?嘗了千般苦,受了萬種罪,你依然活著,依然舉著高貴的頭顱,依然閃爍著能夠洞穿各種陰謀的犀利的目光,依然循著戰友們的歌聲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你就是一艘不沉的戰艦啊,你何以知道我陳墨涵就是你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人呢?七十九團還剩下三百多人,你連莫干山都沒有去找,卻為何如此義無反顧徑直奔我而來?

  哦,雪無痕啊雪無痕,你將是我靈魂的一面旗幟和惟一的知音啊。

  陳墨涵扔掉二胡,淚流滿面地抱起了雪無痕。燈光下細細打量,雪無痕顯然是受過重傷的,它的左肩和右後臀部有刀疤,右耳朵上有兩個洞穿的窟窿,自然是被子彈打的。

  不可思議的是,雪無痕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已經痊癒,右後臀上還有紫藥水的痕跡——這說明雪無痕曾經接受過治療。治療者是誰,只能是謎了。

  雪無痕的到來,給陳墨涵帶來了極大的慰藉。他像是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道神諭:無論如何,必須往前走下去,後退是沒有出路的。物競天擇,他必須高舉一面旗幟,帶領一支苦難之旅走出沼澤。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