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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089

  在一個沉悶的夜晚,陳墨涵緩步登上812高地。

  陳墨涵堅信紫雲觀那位老道的話絕非妄語,今夜無論如何是有一場大雨了。來的時候,他帶了一個排,撒在山下和坡上,然後在雪無痕的陪同下登上了山頂。

  經過一番精心調養,雪無痕又恢復了健康。十多天后,本營老兵不知從哪裡聽人傳說,陳墨涵才大致知道了雪無痕死裡逃生的經歷。

  在812高地血戰中,雪無痕全身六處掛彩,因為失血過多,昏迷在一個潮濕的窪地裡,被一名日軍中佐發現。該中佐是個動物學家的後裔,來華參戰之前則是東京帝國大學生物系的高才生,他在對雪無痕的耳朵和爪子進行了一番無微不至的研究之後,居然辨認出雪無痕不凡的身世,知道這是一隻被動物學家命名為「鷹冠」的犬類,是烏爾卡契的優良品種。而烏爾卡契地區在十七世紀曾經發生過一場人類空前的戰亂,戰亂之後又遭受了上蒼的懲罰,三年不雨,土地龜裂,生靈瀕臨滅絕。這種「鷹冠」已經十分的稀少了,不料在凹凸山腹地居然發現了一隻。

  中佐自然大喜過望,囑咐隨隊醫官緊急搶救,並且在救活之後精心護理。他要按照自己的營養學說,將這個來自高貴血統的小東西養得膘肥體壯,讓其毛色光潔一新,恢復祖傳的風度和氣質,等到戰爭結束之後帶回國去,那將在他的家族甚至有可能在本國的動物學界引起無限的驚喜。

  日軍中佐想錯了。

  具有純潔的民族精神的雪無痕,是不會讓它的敵人實現願望的,哪怕這個願望是美好的。

  它接受了治療,但是它拒絕接受日本人賜予的任何食物,包括牛奶魚片蛋糕之類的高級營養品。在日軍醫官那裡,它只食用一種東西——水,而且是凹凸山的水。當然,日軍醫官絕不敢掉以輕心,他不能讓中佐的寵物因絕食而斃命,便強行給雪無痕注射葡萄糖和卡耐基爾斯激素。

  雪無痕無可奈何地活了下來。當然,那是一種在心灰意冷狀態下的對於一切都無所謂的活法。在那些日子裡,它毫無作為,只是靜靜地等待末日的來臨。

  可是終於有一天,它知道了它的隊伍並沒有被徹底消滅,凹凸山區還有它的親人,它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就毫不猶豫地跑出了醫官剛剛打開不到一分鐘的柵欄,任憑身後槍聲如豆,輕而易舉地就擺脫了敵人徒勞的追趕,義無返顧跋山涉水地回到了陳墨涵的身邊。

  現在,雪無痕同陳墨涵並肩而行,來看望它的親人。對於石雲彪,它甚至比陳墨涵更多一分瞭解。

  已經是盛夏了。這個夏天世界上發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太平洋戰事緊鑼密鼓,德國納粹在盟軍的打擊下呈全面潰退之勢,侵華日軍因其本土遭受滅頂之災而大幅度收縮。可是就在這樣勝利在望的日子裡,莫干山卻突遭橫禍。

  石雲彪死了。正因為死了,石雲彪才是不死。

  莫干山也死了。他沒能獲得石雲彪那份殊榮成為不朽。日軍曾經像串珍珠一樣,在他的身上打過六個槍眼,他都沒有倒下,卻死在一夥身份不明之人的亂槍之下。

  090

  說是有雨,卻是滿天星斗,絕無半點風雨的先兆。一輪昏黃的彎月懸在頂上,將凹凸山群峰的輪廓籠罩在如煙似霧的月光之中。山野蛙鳴蟲吟,枝葉輕曳。山下村落斑駁卻罕見燈火,只有稀疏銀漢,在月天之上點綴出遙遠的飄渺。

  陳墨涵仰天長歎,真是山河依舊,國破人非啊。

  莫干山死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

  從旅部傳出來的訊息是:莫干山借帶隊出山巡哨之機,攜槍投敵,被漢奸姚葫蘆的手下誤認為商隊,尾追至馬陂殲擊,所率二十餘人無一生還,叛匪首領莫干山死于亂刀之中,所帶金銀財物悉數被劫。

  彌天奇冤。好就好在劉漢英得到了「無一生還」的報告。七天之後陳墨涵秘密趕到凹凸山主峰下的紫雲觀,會見了那位鄭姓勤務兵時,那位勤務兵仍然神色恍惚驚恐不已。

  據鄭姓勤務兵說,莫干山此行是奉劉旅長的命令,前往馬陂接運內部人員從洛安州購買的藥品。可是到了接頭地點,不僅沒有見著送藥的人,反而遭到了突然的槍擊。二十一個弟兄均倒在亂槍之中。之後一群蒙面人又從兩邊的樹林裡鑽出來,挨個補槍。

  事實上莫干山對於這樣的事早有預感,出發之前就交代勤務兵,一旦出現異常情況,叫勤務兵不要管他,力求逃生,因此在槍響之時,勤務兵首先被莫干山推進樹林,否則也同樣成了槍下之鬼。

  鄭姓勤務兵給陳墨涵帶來莫干山的最後遺物是一張寫在黃裱紙上的絕命書:如果我死了,就是被人暗算的。

  如此說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這一切也早都在莫干山的預料之中。

  此刻,站在812高地上,陳墨涵的心靈被巨大的痛悔不斷地撞擊著。他想他是太書卷氣了,他是太輕看了陰謀的可能性。這樣的事,他本來是應該預料到的,以他的力量本來是可以對莫干山進行暗中保護的,可是他卻遲鈍了。他只是限制了莫干山的行動,以為只要莫干山不插手補充營的軍務,就能減少某些人對莫干山的猜忌和懷恨了,以為只要莫干山暫時放棄爭鬥就能相安無事了,以為都是党國軍人,至少會有起碼的人格和信用。可是他錯了。以史為鑒,煮豆燃萁的事情比比皆是啊。《六韜·論將》說將有五材:勇、智、仁、信、忠,此仁此信此忠乃是施於部屬袍澤。五材之中獨無「義」,君子與非君子之戰乃你死我活,「義」乃亂軍之物,義不掌兵乃千年古訓,以義之心度非義之腹,豈有不被暗算之理!

  走在崎嶇的山道上,陳墨涵的心境與這茫茫夜色渾然一體。再抬頭看天,已經是墨黑一團。暗藍深邃的天空似乎勃然變色,低天昊昊,蒼穹黯淡。先是一陣涼風掠過,陳墨涵打了一個冷戰,接著便見明月失色星斗紛亂。不知是何時從何處飄出一團巨大的厚雲,泰山壓頂般覆蓋下來,頃刻之間便聞空中喀喀有如裂帛之聲。雷霆由遠及近由上而下隆隆滾來,洞頂般的穹窿驟然炸裂,大地的脈搏在急劇地顫動,起伏的群山於是跳躍著映進視野。

  陳墨涵心裡一震:這雷聲炸得蹊蹺啊,暴殮天物,當真是天怒人怨。大雨終於滂沱而下,在凹凸山麓奏響了猶如萬馬奔騰的天籟之音。

  陳墨涵迎風佇立,任如注的雨水潑面澆來,順著緊貼肌膚的軍裝瀑布般流瀉。他的心裡不聞雷聲,只有雨聲,眼前沒有閃電,只有一隻巨大的獨眼懸掛在渾沌的天宇下冉冉升起。

  彌漫在812高地上的血污就在這滔滔的雨中紛紛沉落,滲進了山林深處,灌進了草木根須,鑄進了岩縫石隙。他覺得他的每一根毛發都被洗淨了塵埃,每一片肌膚都舒暢地呼出了污濁之氣,悲愴的心田此刻一片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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