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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陳墨涵的心中不禁一震。此前陳墨涵只知道這支部隊派系之爭很激烈,但是有抗日大局籠罩在頭頂上,各方都有所收斂。七十九軍已經山窮水盡了,按說可以適可而止了,沒想到至今還是險象叢生。如此一來,這個營長他更是不能當了。

  「團座,明人不說暗話,我也是石雲彪栽培出來的,您和旅座就不怕我心存異志?」

  「你?」張嘉毓抽了抽鼻子,像獵犬一樣專注地嗅了嗅手中未燃的煙捲,哈哈笑了幾聲,站起身來又拍了拍陳墨涵的肩膀。「老弟這是開玩笑了。你很坦率,這更讓人放心了……可是,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你陳墨涵是我張嘉毓動員出來從軍的,是旅座簽署命令委任為少校軍官的。再說,令兄現在蔣文肇總司令身邊高就,我們本來就是一條船上的客,都是党國的必用之人,患難與共啊。」

  張嘉毓說陳墨涵是他動員從軍的,指的是當年他和韓秋雲在三岔渡口驚遇國軍的事。那時候張嘉毓還是個營長,而且是敗軍的營長。當時劉漢英聽說他們本來要投梅嶺去找八路,差點兒就把他和韓秋雲槍斃了。張嘉毓那時候連哼都沒敢哼一聲,還是石雲彪挺身而出,這才保住了他和韓秋雲的小命。

  陳墨涵疑惑了。他對石雲彪的崇敬,石雲彪對他的器重,都是有目共睹的,劉漢英和張嘉毓難道當真忘記了這段歷史了嗎?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至於二哥陳克訓現在在集團軍總司令部擔任情報處處長,陳墨涵也是在前不久才知道的。那年日軍進佔藍橋埠,他投軍之後曾往省垣發了幾封信,得知老母已經去世,父在病中,但是二哥的情況一直飄忽不定,有消息說去了美國,也有人說被蔣文肇派往日軍大本營做了特工,還有消息說陳克訓到延安投了共產黨。幾年下來才知道,陳克訓哪裡也沒去,從羅卓英的「西楓青年幹部訓練班」畢業後,他就調進蔣文肇集團軍總司令部,一直從事調查和對付日軍「石榴一號」的工作,並且卓有成效,逐步晉升為司令部情報處中校處長。

  二哥這層關係,倒是很有可能為劉漢英所用。

  見陳墨涵沉吟不語,張嘉毓又說:「我知道老弟重情仗義,為人高風亮節。但愚兄以為弟前程遠大,不說有經天緯地之才,亦應有振翅鴻鵠之志,為長遠計,不可意氣用事。若論個人情感,何止是老弟你,老兄我和旅座也不是薄情寡義之人,並不像外面傳說的那樣,說我們對後娘養的如何如何,無稽之談嘛。老弟你隨便找個頭腦想一想,如果當真如此,那根本就用不著傾軋了,早在當初三十裡鋪就把他們解決了,哪裡還會有如今這麼多的口舌?再說,即便他們高層之間有些齟齬,也不否認石雲彪、莫干山他們有些偏見,可是老弟你同他們也就是萍水一逢,皮毛之交嘛。人各有志,聚散都在情理之中。旅座和本人對你從來沒有另眼相看。自家的兄弟不用,我們還能用誰啊?」

  張嘉毓說得情懇意切,可是陳墨涵反而更加惶恐了。若按張嘉毓的意思,本人的行為不就同石雲彪、莫干山他們背道而馳了嗎?他們是忠勇之輩、苦難之旅,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光明磊落是做人根本。對於石雲彪一類人物,理應鼎力相助,即便不能拯救於水火,也不能為了一己之利,去做那曖昧尷尬的勾當。倘若走上劉漢英、張嘉毓鋪設的那條路,甘做他人鷹犬,豈是君子所為?

  陳墨涵哪裡知道,恰好是他一再推辭營長之職,反而更加堅定了劉漢英和張嘉毓對他的認可,在有關七十九團生死存亡的敏感話題上,眼下上上下下都是如履薄冰,他們委實需要有這麼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角色來維持目前的平衡。

  張嘉毓拒不接受陳墨涵的辭職要求。

  這種事情當然也不可以動刀動槍,陳墨涵只好悻悻作罷。勉強就任營長之後,連續幾天臉上陰雲密布,冥冥之中總是看見一隻碩大的獨眼寒光逼人,似乎每一時刻都在穿腸透腑地探究他的心底深處。

  087

  躊躇之際,莫干山聞風而來,神出鬼沒地叫出陳墨涵,崗坡上覓一個隱蔽的窪子,兩個人席地而坐。

  莫干山是中原人,頗有燕趙遺風,紅臉漢子說話向來火暴,開口就罵:「媽拉個巴子,你辭個什麼職?七十九團就剩下這麼幾個人幾條槍了,你就不能硬起卵子給我頂住?」

  陳墨涵沮喪地說:「墨涵寧可為兵為卒戰死沙場,絕不能陷於不義之地。當這個營長就好比黃泥巴掉進褲襠裡,是不是屎,本人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莫干山正色道:「你小子好糊塗。你以為他們讓你當這個鳥毛灰營長便是真的對你重用嗎?錯矣。他們要削我兵權,但是派來親信又怕露骨,這才抓你墊背。眼下七十九團的問題就像一團炸藥,一點就著,一般人這時候是不敢來的。你上有靠山,下有舊部,前有石雲彪

  知遇之恩,後有劉漢英栽培之功,進可以躋身劉、張山頭,退也不致反目為仇。天時地利你都占上了,這個營長你不當誰當?」

  陳墨涵張了張嘴,喃喃地說:「可是……可是弟兄們會怎麼看……?」

  莫干山揮手打斷了陳墨涵的話頭,厲聲說道:「你心我知,無須再言。」然後接著自己剛才的思路,繼續說道:「你若硬頂,恰落口實於他人之手。到那時,隨便治你一個罪名,再派人來就名正言順了,七十九團的火種也就徹底滅了。為眼下之計,你屈辱也好,艱難也罷,但是你不能退縮。你是雲彪兄一步步栽培起來的,你要繼承雲彪兄的精神,給多苦多難的七十九軍的弟兄們扯根旗杆,把咱們這支後娘養的隊伍帶起來。」

  莫干山的話落地有聲,說得陳墨涵心潮澎湃。

  莫干山又說:「我知道你的顧慮,你是怕弟兄們錯看了你。你放心,你是石雲彪器重的人。石雲彪器重的人鳳毛麟角,都是好漢,我莫干山和七十九團的弟兄心裡亮如明鏡。」

  一股熱流湧上陳墨涵的胸腔,但是他控制住了每一縷溫情,仍然不動聲色地說:「我當營長倒也未嘗不可,但是我的一貫準則是令行禁止。號令未出,不准勇者獨進;號令既出,不准怯者獨止。軍中立草為標,全營官兵,必須以我之好而好,以我之惡而惡,以我之志為

  志,所有言行舉止必須立於我的股掌之中,一切行動必須聽命於我,任何人不得越級指揮。」稍停,又補充了一句:「也包括你莫副團長。」

  莫干山雙眼凸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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