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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047

  那一次作戰,事實上韓秋雲只開了一槍,還是走火。走火之後,她就愣住了,腦子裡似乎爬進了一隻蟲子,鑽來鑽去的。她突然覺得噁心。死去的那個日本兵,有沒有真的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除了她自己知道,那就連老天爺也說不清楚了。她看見鬼子兵頭頂上的那塊天空像刀切一般落下來,飄到了自己的眼前,一片血紅升騰彌漫。

  山坡上還蕩漾著幾縷淡淡的藍煙,濃烈的硫磺味兒嗆得她鼻子直發酸。韓秋雲低下頭來,目光便被刺了一下。那枚空彈殼已經完成了使命,靜靜地躺在她身邊的草棵裡,映照著太陽,閃爍著黃澄澄的金光。

  他當真死了麼?

  韓秋雲似乎恍然大悟了。原來死是這麼簡單的事情,比她那回上吊要利索得多從容得多。就那麼一下子,手指稀裡糊塗地緊了一下,她就把一個東西釘在了那個稚氣未脫的日本小兵的身上,剛才他還活蹦亂跳,眨眼之間再也不能嘰裡哇啦地喊八格牙路了。韓秋雲突然覺得那個日本兵有些眼熟,白白淨淨的像哪個認得的念書娃。假設他要不是日本兵呢?那他就是一個學問人了。他走路的樣子一定很好看,很斯文。往後他會長得很健壯,身上會泛出熱乎乎的男人味兒。她想她跟那個日本小兵是有一種緣分的,本來是素不相識,不該有仇恨的,可是他到中國來了,是背著三八大蓋來的,這就成了她的仇人,她和他的仇恨是中國和日本國的仇恨,不是他們兩個人的仇恨。他要是還在日本,或許還在念書,或許在做一些別的讀書人做的事情,說不定還有一個花紅葉綠的小妮子在等著他。在這樣的好天氣裡,沒准他們會坐在芳草茵茵的小河邊,聽潺潺流水,他會跟他的日本小妮子在一起……

  槍聲在繼續,猶如勾魂奪命的號角,一陣又一陣地抽打韓秋雲的神經,讓她噁心欲嘔。那個死去的日本小兵已經徹底失去了說笑蹦跳的能耐了,他一聲不吭了。韓秋雲似乎看見了那具慢慢冷卻的屍體正在蜷曲著蠕動,像是一條冬眠的蛇。從一個活人到一具屍體之間,有一顆子彈頭,金黃色的,腰豆一樣的形狀,在陽光下面好看極了。韓秋雲想,這樣漂亮的小東西,如果不是用槍發射出去的,而是吃到嘴裡,咽到肚子裡,想必也不會出啥大的毛病。

  韓秋雲那時候自然不會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漂亮的小東西加上速度,等於從生到死的橋樑。但是,在那樣的時刻,韓秋雲卻似乎明白了另外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真正最讓人噁心的,便是死人,沒有比死人的事更讓人噁心了,沒有比自己親手打死人更讓人噁心的了。當然,噁心歸噁心,她也知道,如果不是她開槍打死那個日本兵,說不定就是那個日本兵,會在某一時刻向她開槍,把那個漂亮的金色腰豆射進她的體內。極有可能。

  現在,她就不僅是厭惡了,極度的恐懼潮水般地湧上了心頭。她恐懼那種漂亮的、金色腰豆一樣好看的小東西,她想她寧肯讓別的東西進入她的身子,哪怕那是羞恥和痛楚。她不想死,她早就放棄上吊的念頭了。

  耳邊又響起了高秋江的喊聲。高秋江的聲音已經啞了,她一邊射擊一邊叫喊:「姐妹們,要節省子彈,把鬼子放近了打。」

  韓秋雲看見高秋江的眼睛像是染了血,紅得發黑。猛然間,她的眸子被灼痛了,她看見對面的一蓬樹叢裡閃過一道弧光,好像有一團火球向這邊撲過來。這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愧疚。她舉起手槍,想把視線集中起來瞄準一個日本兵,她似乎看見了那個日本兵也正在端槍瞄準她。

  一個嚴重的問題頓時面臨眼前——要麼打死那個日本兵,要麼讓那個日本兵把自己打死。在這一瞬間,她不由自主地就忘掉了一切,毫不猶豫地端起了槍——她決定打死那個日本兵,而把自己留在人間。可是,手指一觸上扳機,胸口又惡惡地翻上一股血腥,擊發的手指就僵硬了,心裡又想嘔吐。還沒有等她吐出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她先是聽到一聲悶響,接著眼前大放異彩,滿天飄揚著紅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樹枝,伴著熱辣辣的血浪撲面而來。風聲從耳邊擦過,像林子裡的呼嘯,陰森而又強勁。就在這撲天蓋地的轟鳴聲中,她的胸部被重重地擊了一下,與此同時,懷裡咚的一聲落下一個濕漉漉的物件。

  韓秋雲疑惑自己被砸斷了肋巴骨,許久才敢睜眼看那物件,只看了一眼,就啊一聲慘叫,昏了過去。

  048

  韓秋雲是在撤離晏公廟戰場的第四天醒過來的,但是醒過來的韓秋雲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韓秋雲了,即使是醒著,也還是在夢中。

  在這個陰風呼號的下午,韓秋雲仍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騰雲駕霧一般回到了藍橋埠。

  從前,藍橋埠曾經是一個擁有一千多口人的舊式商埠,雖然三面環山,但是有一條三十多丈寬的二道河從鎮東擦肩而過,不僅給這個僻鄉集鎮點綴出一片旖旎水色,也給藍橋埠人帶來了食鹽、布匹和洋火,富綽人家往往還能用上洋胰子。收成好的年頭,到了農曆八月十五,就會由鎮上頭面人物張羅,從城裡請來大戲班子,在街東的大壩上演上一兩場大戲。這個時候,便是孩童們的節日了。

  在童年的韓秋雲看來,山外的一切事情都是遙遠而美妙的,比方從城裡來的大戲班子演戲用的美孚燈,雪亮耀眼,就像夜裡從山那邊鑽出來的太陽,能把方圓幾十裡地的蛾子蝗蟲都引過來,飛在頭頂如同一片黑壓壓的雲彩。還有演大戲那些人身上穿的綾羅綢緞,在美孚

  燈下熠熠閃光,流金溢彩,也讓藍橋埠的男娃女娃們無限神往。有些個年頭請的大戲班子唱黃梅戲,韓秋雲聽得不甚明白,臺上不是男的哭就是女的哭,有時候哭著唱著唱著哭著就暈死過去。女戲子扮的角色大都是好人,大都是跟男人好得要死要活卻又好得沒有好結果。大戲裡頭的男人也大多是好人,不知道怎麼搞的就做了對不起女人的事情,讓那女的淒淒婉婉悲悲切切,又是哭又是唱委實傷心得讓人心疼。有時候直到拆了戲臺,大戲班子走了好幾日,那哀轉淒婉的唱詞兒還在藍橋埠的天空上飄蕩。

  住在鎮上的人並非都是手工業和商販,多數人也是要下地種田的,田地裡有時就會傳出一陣陣「隨秋風飄零到天涯,身在何處何處是家」的黃梅調兒。自然,藍橋埠人唱得不如人家大戲班子唱得那樣好聽。

  有兩個年頭,請的是河南梆子,這就跟黃梅戲不一樣了。梆子戲的戲子看上去要比黃梅戲的戲子有勁得多,臺上遛步虎虎生風,不管男的女的,一嗓子亮出去,高亢激越,有時候能把尖尖的高音拔到天上去。拔到最高處,還不忙著落下來,而是啊呵咦唏呀嘿謔呀嘿咦呀

  嗨地一段一段地往下掉,那聲調左拐右拐拐得極有味道。且打鬥多。梆子戲裡的女戲子多是扮演花木蘭穆桂英樊梨花之類的角色,要麼橫一柄寒光如冰的三尺長劍,要麼挺一杆紅纓飄飄的方天畫戟,那樣子威風凜凜英氣逼人。一旦開打那就更是熱鬧非凡,只聽鑼鼓喧天,滿台錦繡雲動,你來我往,你上我下,左一個跟頭,右一個掃腿,一會兒倒下一個,一會兒起死回生,看得人眼花繚亂。

  藍橋埠的大戲委實是韓秋雲最留戀的夢裡去處。

  這是韓秋雲在昏睡了許多天后進行的一次對於故鄉和童年的比較清醒的回憶。自從晏公廟遭遇戰之後,這種清醒的時刻對於她來說就顯得尤為可貴了。清醒的時刻,最先佔據韓秋雲願望的,便是回到小時候的藍橋埠,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場大戲。然後,就是那個初夏的午後了。

  那是一段多麼令人難忘的時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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