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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046

  參加晏公廟阻擊戰的,還有一支特殊的部隊,便是高秋江的戰地女子服務隊。

  本來,在這次阻擊戰中,戰地女子服務隊是沒有直接戰鬥任務的。但高秋江卻表現出了非常奇怪的積極性,向劉漢英主動請纓,率領二十四名隊員前往牌坊店搶運七十九團的傷員,不巧在途中遭遇了十幾個鬼子和二鬼子。這夥人剛剛從火線上下來,急急如喪家之犬,竟然迷了路,一見高秋江等人穿著國民黨軍制服,嘩啦一下便展開了戰鬥隊形。

  好在高秋江是經過陣勢的,有一些打仗的經驗,急忙指揮人員散開,搶佔有利地形。

  陣腳還沒穩住,日軍就開了火。

  韓秋雲就趴在高秋江的身後,由於她人很勤快,腦袋瓜子不笨,那副模樣又很討高秋江憐愛,所以很快便當上了分隊副。眼下,韓分隊副看著高秋江左一槍右一槍地往外打,耳朵發麻,心裡亂跳,似乎還有點新奇和興奮。當然,害怕還是主要的。

  高秋江邊打邊喊:「韓秋雲你死啦?不該開槍的時候你開槍,該開槍的時候你死活不開槍,你娘的咋回事?通敵啦?」

  韓秋雲自己也覺得自己挺丟人。那次夢裡見到梁大牙,居然真摳了扳機,差點兒打斷了自己的一個腳趾頭,好像勇敢得一塌糊塗。可是這回輪到真的了,手指卻硬得像根鐵棒,無論如何不聽使喚。韓秋雲快要急出眼淚了,帶著哭腔喊:「高隊長,我的手抖呀,打不准呢。」

  高秋江說:「打不准也給我打,往人堆裡放就行。」

  韓秋雲左搖右擺地看了看兩邊,其他幾個女兵也都臉色慘兮兮的,摟著大槍胡亂地放,那姿態當然不像打仗,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高秋江又喊:「袁桂花,你給我往山牆後面那顆杏子樹下面打,那是個鬼子頭。」

  韓秋雲沒有看見鬼子頭,這時候她瞅准了一個戴大蓋帽的,那人正蹲在石坎後面舉著手槍往這邊射擊。

  韓秋雲雙手抱著大槍,拿不准是瞄那個人的頭呢還是瞄那個人的脖頸子,後來她決定瞄那個人的胸脯子。她怕打了那個人的頭,會把頭蓋骨給掀飛了,腦漿噴得到處都是,那是她最害怕見到的。可是瞄胸也瞄不准,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兩手更是抖抖索索的像是三九天的牙幫骨。再往後,韓秋雲就想明白了——先別管打得上還是打不上,先摳了火再說。自從遇上了日本鬼子到現在,連一槍還沒有放過,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活著回去弄不好要挨高隊長的罵。想到這裡,便咬牙切齒要摳火。手指勾上扳機後便把眼睛閉起來,想睜也睜不開了。心一橫,拽了一下扳機就什麼也不想了,單等那驚天裂地的一聲。

  卻邪門,等了半天竟沒啥動靜。這下心裡就更發毛了,這槍怎麼打不響呢?老是打不響,高隊長回去不是要罵麼?兩手於是抖得更厲害了,費了老半天勁兒才弄明白是二道火沒有打開。這麼一耽擱,被瞄準了的二鬼子又從瞄準線上消失了。韓秋雲的心裡反而一陣輕鬆,心想也好,饒了他吧,姑奶奶打的是日本人,不摻假的抗日。就在這個時候,韓秋雲忽然想起了老隊員的一句髒話:「老娘是窯姐不脫褲子——抗日的幹活。」想起這話,又樂又羞,手頭一緊,便走了一火。這一火走得恰到好處,一槍打中了一個日本兵。

  高秋江在一邊看見了,大叫一聲好,扭頭誇道:「好,韓秋雲打得好!」

  韓秋雲怔怔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哦喔,我的個天啦,我開槍了,我打死人了。

  真真切切真真切切,隔著幾十步的距離,她親眼看見了那個日本兵剛剛從石坎後面貓出腰來,想往樹林裡面跑。跑著跑著,她的槍裡的子彈頭就飛了過去,釘進了他的肉身子。日本兵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猛地踉蹌一步,又原地站穩,如同一株被風刮彎了的樹,驟

  然彈回,直直地仰起頭來,面向天空,然後便彎彎曲曲地倒下去了。

  以後直到過了很長時間,每當韓秋雲向別人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別人都不大相信。隔著好幾十步呢,怎麼能看得那麼仔細呢?韓秋雲說:那是真的嘛,連眉毛眼睛都能看得見。那是個小兵,恐怕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樣子,臉皮子白白的,眼窩子裡還有水,水汪汪地看著我,就那樣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看著我,倒下去了也沒有閉上眼睛。我還看見了他的嘴,嘴唇子動了動,像是想跟我說點啥。說啥呢?興許是埋怨我不該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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