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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049

  嚴格地講,韓秋雲並沒有掛彩,只不過額頭上被劃破了一塊皮,不用針縫,塗點酒精或龍膽紫藥水就好了。導致她經常沉睡並且經常胡言亂語的是一隻胳膊——不是她曾經在老河灣的桑樹林子裡看見的水蛇腰的胳膊。水蛇腰的那只胳膊在賀瘸子的脊樑上滾動如筍,那白白的皮肉裡漲滿了一種奇怪的力量。

  經過幾年歲月的揉搓,在韓秋雲的眼睛裡,水蛇腰的那只滾動的胳膊已經逐漸褪去了一些污濁之氣,竟然生出一些蓬勃的妖媚,那每次舒緩的滾動和如醉如癡的抽悸都像是野性的舞蹈,能讓人從心裡生出一些翻花作浪的想法。每當再從記憶裡看見那只胳膊,韓秋雲就會驚惶地感到自己的身子裡有一股血燙燙的漲漲的,燒得自己耳熱心跳,燒得自己腿都軟了,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心裡面往外噴。當然,進入這樣一種情境裡,韓秋雲便又不清醒了,清醒的時候還是要紅臉,還是要臊得慌,還是要罵自己一聲不要臉。

  清醒是不會太持久的,因為清醒不久之後她就會看見另一隻胳膊,那便會使她重新陷入不清醒狀態。

  那是一隻怎樣的胳膊呵?那只胳膊是日本鬼子的炮彈皮從袁桂花的右肩上削下來的,被火藥炸得騰空而起,在空中翻滾了十幾圈之後,拐了一個彎,不偏不倚地砸進韓秋雲的懷裡。她睜開眼睛後,最先看見的是縮緊了的皮肉和戳出肉外的骨頭茬子,白森森的有寸把長。她還沒有來得及叫出聲,便被更加恐懼的事實所擊中——那只已經離開了袁桂花的肩膀的死亡之手,似乎還殘存了最後一絲力氣,五個血糊糊的手指竟然在瞬間驟然收攏,緊緊地掐住了韓秋雲的脖頸子,她只來得及淒厲地尖叫一聲便不省人事了……

  後來,是那個名叫石雲彪的獨眼團長帶著部隊上來了,拳打腳踢地將戰地女子服務隊救了下來。

  在送往救護所的路上,韓秋雲曾經有過短暫的清醒,那時候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哇哇大叫,並且拼命地往外甩,抓住什麼甩什麼,其實她是在甩她懷裡的那只胳膊,直到後來她知道了懷裡已經不再是袁桂花的胳膊而是醫生的胳膊,是為了抗戰從加拿大歸國的醫生喬治馮的胳膊,但是她仍然不屈不撓地拼命地往外甩。加拿大是個什麼地方她不知道,喬治馮是個什麼人物她也不甚了了,她只是恐怖胳膊。

  胳膊啊胳膊!那只胳膊將伴隨她終生,今生今世,她是再也無法甩掉那只胳膊了。

  050

  一年之後,恍若隔世,從此,韓秋雲便生活在一個奇妙的境界裡。偶爾她能看見一片春天的原野,鶯飛草長,燦黃燦黃的油菜花開得無垠無際,頭上有一輪銀盤般的太陽暖融融地照著,耳畔有蜜蜂和蝴蝶哼哼地唱著,有一條清香瀲灩的小河,透亮見底的河水裡,有搖頭擺尾機靈俏皮的黃鰱子魚,有滾動水珠的葦葉和鵝絨一樣飄飛的蘆絮,還有一個橫坐在獨木橋上吹簫的黑眼睛少年。那少年的管簫吹得悠揚,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天之穹窿飄過來,滿林子燕鳴鶯啼都沉寂了,那歌子就像是她自己在唱,那歌子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會唱,那歌子就像是她在這個世上惟一擁有的財富……

  現在,就是夢幻和記憶在支撐著韓秋雲昏睡的日子,而在所有的夢幻和記憶裡,現形次數最多的當然還是那個叫陳克訓的讀書人和那段刻骨銘心的少女的初戀。每當進入這種情境,韓秋雲的臉龐就會湧上一層玫瑰色的紅暈,有時還會喃喃自語,說一些只有她自己才能夠聽明白的話。

  在一個繁星閃爍的夜晚,韓秋雲回到了藍橋埠,走進了藏在她記憶深處的那個夏天。透過斑駁的陽光浸染的熱乎乎的夏風,她看見了一個紮著獨角小辮的小妮子。那是一個鄉村的、有著健康美麗的妮子。妮子咯咯地笑著,脆脆的聲音散發著嫩竹般的香氣,在老河灣的林子裡簌簌地顫動。小妮子在林子裡瘋跑,獨角小辮甩來甩去快樂地舞蹈,像是一面黑色的綢紗迎風飄揚。妮子奔跑出一臉鮮嫩的紅色,泛著熟桃一般透明的光澤。

  在妮子的身後,她看見了舞著管簫的陳克訓。陳克訓是在暑假中回到藍橋埠的,那時候韓家的家業已經敗了,她輟學棲身在表叔家,粗活幹得兩手長了半寸厚的繭子。陳克訓探知那天她要去老河灣採桑葉,就瞞著家人跟了去。

  那天好熱啊。十五歲的小妮子爬到高高的枝丫上,把桑葉撒得滿地都是,引逗著揀桑葉的陳克訓東奔西跑。累得汗透了小褂子,陳克訓還樂呵呵地笑,傻傻的樣子讓她看著開心極了。後來下了雨。那雨下得又濃又稠,閃電從樹葉竹枝的縫隙裡瀉進來,林子裡雪亮一片,漫天氤氳渾渾沌沌。閃電走遠了,沉悶的雷聲滾過來,喀喀巴巴地震響,驚得枝頭上水珠子亂迸,樹根下的小溪越聚越多,匯成厚厚的一泓清水潺潺地流,漸漸地漫過腳背湧向腳踝,兩雙腳丫子於是被洗得雪白。

  「陳二少,你要是被雨澆病了,我可是有罪過了。」小妮子嘻嘻地笑著說。

  陳克訓說:「沒有那麼金貴。再說,澆病了也是我自找的,與你不相干。」

  小妮子又說:「你是藍橋埠的少爺,我是採桑葉的下人,你跟我在一起不怕人家笑話你?」

  「這話說外了,咱倆是學友,我就願意跟你在一起,在洛安州讀書的時候,我還做夢咱倆在一起呢。」

  小妮子刷地一下紅了臉。

  「等我畢業回到藍橋埠,我就娶你當少奶奶。」

  小妮子頓時跳起來叫起來:「難聽死了,不許你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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