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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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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沈東陽迎出來了,「軍長,部隊正在休整,請您檢閱。」沈東陽立在指揮所外,迎著王鐵山敬了一個軍禮。 王鐵山穿著笨重的野訓服,臉色很不好看,盯著沈東陽,像是打量一個不認識的陌生動物,厚厚的嘴唇緊閉,很長時間一言不發。 「軍長,您休息一會兒吧。」沈東陽放下手臂,搬過來一把折疊椅放在王鐵山的身後。 王鐵山依然無動於衷,攥著紅藍鉛筆的右手在胸前微微悸動。 對峙了一會兒,王鐵山突然轉身,怒氣衝衝地跨進帳篷。 沈東陽揮手讓警衛員將折疊椅子又搬進了帳篷。 帳篷內的氣氛在凝固的寂靜中沉澱。深秋下午的陽光斜著落下來,在山坡上籠罩出一層撲朔迷離的光輝。 參謀幹事們斂聲屏息,等待著一觸即發的爆炸。 王鐵山轉過身去,面向遠處的流雲藍天,佇立良久,然後倏然回首,目光落在沈東陽的鋼盔上——那上面已經冒過青煙了。 王鐵山逼視著沈東陽,一字一頓地問:「告訴我,你是誰?」 沈東陽愣怔片刻,隨即衝口而出:「『渡江支隊』…支隊長沈東陽。」 「哦,是嗎?」王鐵山冷笑一聲,「不,你不是沈東陽,沈東陽已經陣亡了。沈東陽和他的『渡江支隊』已經被藍軍第89團消滅了。」 王鐵山說完,龐大的身軀重重地沉在折疊椅子上,仰起頭來,雙手揪住兩眉之間的開闊地,緩緩地,一上一下地作推拿運動,口中念念有詞:「是的,你不是沈東陽,你已經被消滅了。你沒有創造出奇跡,你傷亡了我的部隊,你要負責。你負不了這個責……」 風從帳篷外面掠過,蕭瑟的樹葉在風中沙啞地呻吟。陽光裡卷起一片飛沙,敲打著蒙了偽裝網的帳篷和車輛。 隨行而來的嚴麗文責備地看了沈東陽一眼,從挎包裡取出保溫杯,沏了一杯熱茶,默默地放在王鐵山的面前。 王鐵山微微閉著雙眼,漸漸地不再嘟囔,疲憊的臉膛似乎鬆弛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帳篷裡鴉雀無聲。 「沈團長,請你談談死而復生的經歷。」王鐵山終於開口說話了。 「軍長,如果您指的是今天的演習,我只好承認『陣亡』了。但是……」沈東陽向參謀幹事們掃了一眼,含蓄地笑了笑。 王鐵山揮了揮手,參謀幹事們魚貫而出。 「你也出去。」王鐵山對嚴麗文說。 嚴麗文站著不動:「軍長,您……」 「出去吧孩子,讓我們兩個男人好好地談一談,我們不會吵起來的。」 嚴麗文仍然遲疑著不肯挪動腳步,又向沈東陽使了個眼色,並且背過身子,趁王鐵山不注意,向沈東陽揮了揮拳頭,做了個威脅的暗示,這才怏怏地離開。 待帳篷內只剩下兩個人之後,沈東陽拎過放大鏡,展開了一張地圖。 「軍長,那我們就開始了?」 王鐵山似乎有些走神,沒有理睬沈東陽。 沈東陽無所謂地笑了笑,接著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如果今天進行的是雙榆樹戰鬥,站在軍長面前的並不一定是一個『陣亡』者,而絕對是一個勝利者。即使真的成了一具屍體,那他也仍然是一具勝利的屍體。」 王鐵山仰臉朝天,面無表情,「我有理由否認這種說法。」 「軍長,您是不是也從圖上找到了那條穿山暗河?」 王鐵山看了沈東陽一眼,不置可否。 「那我就首先從這條穿山暗河說起。這條溝在圖上沒有明確的顯示,而且當時在實地上也不可能被發現。軍長,是這樣嗎?」 「是的。」王鐵山回答得很有力,「但是你否認它存在嗎?」 「不,我只是否認它在實戰中的作用。我也是根據那條河流的斷續走向推理出來的。這的確是一條神奇的河流,它像一個變幻莫測的魔鬼.在您和我岳父的意念中,斷斷續續地籠罩了幾十年,使你們時而驚喜。時而沮喪,時而看到一星亮光,時而陷入困惑。我今天要說,恰好就是這條穿山暗河,影響了你們對雙榆樹戰例的正確判斷,我岳父到死都被這條穿山暗河糾纏著折磨著。所以在他死後我再也沒提雙榆樹戰例:無疑,這條穿山暗河也使軍長您盲目地受到了蠱惑,直到今天,您仍然把它作為依據來檢驗我。事實上,這條穿山暗河在雙榆樹戰例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王鐵山驚愕地站起身子:「根據何在?」 「軍長,恕我斗膽直言,你們都上當了……上了敵人的當。」 「誰,你是說誰?你是說我上當了嗎?」 「是的,您是上當了。當然……還有嚴澤光。」 王鐵山有些意外,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茫然的目光遊移在沈東陽的臉上,投過去一團巨大的狐疑。「說下去。」 「軍長請看,」沈東陽胸有成竹地從行軍床下拖出了一隻背囊,扯出了一雙染著褐紅色鏽跡斑駁的釘鞋。 王鐵山又是一怔,看著這雙釘鞋,目光有些異樣,像是喚醒了一種久遠的記憶。 「這能說明什麼問題?」 「在演習之前您找我談過話之後,我理解了您的意圖,可是我心裡仍然沒數。後來我得到一個意外的啟發。嚴澤光留下了很多戰爭年代用過的物品,在他的馬褡子裡就有這雙釘鞋。我知道,這正是您當年為嚴澤光出的主意,是為了防滑用的。看見了這雙釘鞋,我產生了對氣候的聯想,我想到了雙榆樹戰例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雪。後來我就進一步尋找資料,於是查出,在雙榆樹戰鬥發起之前,新野地區接連下了四天大雪。這一帶地形兩壁幾乎直立,平均溝寬不足三米……」沈東陽在沙盤上方比劃了一個手勢,「而距離長達四十米。當時的風力風向是東偏北七級。這些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這四十米的距離至少有七至十米的積雪,完全封住了穿山暗河至雙榆樹主峰的出口。您和嚴澤光當時沒能發現穿山暗河,也是因為積雪造成的。由此我得結論,這條穿山暗河在實際的戰鬥過程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它唯一的作用是在戰鬥之後,在幾十年間,都在混亂著您和嚴澤光對於雙榆樹戰例的分析。另外,還有師史,當年修定的師史的確有一些不太準確的地方,那可能是出於……」 「出於什麼?你是說對我歌功頌德?不實事求是?」 「……那裡面確實回避了一些不該回避的細節,不能不說,有一定的粉飾成分,也包括對我岳父面子的照顧。可是這樣一來,卻給後人在研究這段歷史的時候,帶來了許多不便。從這個意義上講,修改師史是有必要的。也許,這種修改和我岳父的初衷是相悖的。他是想往好裡改,但可能事與願違。」 王鐵山竭力控制自己的憤怒,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沙盤,看了一會兒,抬頭問道:「那麼,如何解釋敵二號高地兵力的轉移呢?」 沈東陽從容地說:「嚴澤光最初認為,是您離開之後才給二號之敵讓出道路的,這顯然根據不足。他無法解釋時間和距離上的矛盾。而當我把思維的焦點集中在這個問題上的時候,我又產生了時間上的聯想。我計算了兩點間運動所需的最長的和最短的時間,終於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敵人打了你們一個時間差。敵人的兵力並非是從甲到丁,而是鏈形滾動,從甲至乙,乙至丙,丙至丁。他們是在運動中換防。在您失去目標時,他們全在路上。當您離開目標時,他們又各自到達新的陣地。全部的問題不是空間的,而是時間的。嚴澤光延誤了二十分鐘,您則提前了二十分鐘,以至於把本來應該達到的最佳效果變成了次佳效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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