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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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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帳篷外面,參謀幹事們全都墜人雲遮霧罩之中,什麼雙榆樹戰例,什麼二號高地,什麼時間差穿山暗河,全都莫名其妙。 內幕只有嚴麗文知道,她幾次想走進去緩衝一下,卻始終沒敢這樣做。 「你的意思是,首先上當的還是我」 「是的。戰鬥發起之前,無名高地之敵在前,軍長您居中,二號高地之敵在後,黃蚜洞之敵在最後。戰鬥發起之後,無名高地之敵進入嚴澤光的東側,軍長您進入無名高地,二號之敵則進入了您放棄的陣地,黃蚜洞之敵又進入了二號。如此一來,就使嚴澤光部陷於被動地位。當然您部還是以最快的速度攻上了反斜面,否則,後果是不堪想像的。」 「那麼,請你明確回答我,你是怎樣看待雙榆樹戰鬥中我和你岳父的是非問題?」 「軍長,我沒有權力下這個結論。由於敵情突然變得詭秘,致使你們兩個人都產生了判斷上的失誤。而當敵情明朗之後,您確實扭轉了局勢。但是……嚴澤光之所以失去了扭轉局勢的能力,也正是由於配合上的不協調造成的。」 「你的意思仍然是在說,嚴澤光的失利我有責任。」 沈東陽避開了話題的鋒芒笑了笑說:「軍長,如果是我站在您當年的位置上,我也會那樣幹的。我們今天所進行的畢竟不是真實的雙榆樹戰鬥,真實的戰鬥不容許我們這樣解方程般地從容,不是我們今天在一片模擬戰場上能夠複製出來的。軍長您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我想您並不是要跟誰較個水落石出,您的本意一定是想把過去的戰鬥結合起來,用今天的眼光去審視它分解它,尋找它的可塑性,從而在理論上總結出更加成熟的戰術思想。」 「你不要打了老子一掌又來按摩。」王鐵山拍案而起。 「我是真誠的。我認為,一場戰鬥,有無數種可能也有無數種打法。可是在當時的條件下,只容許做一種選擇。你們過去打了不少仗,甚至打了不少漂亮的勝仗。但是能不能說都是進行了最佳的選擇呢?我想不一定。最佳的選擇永遠只有一個,而我們或許終生未必能夠得到。譬如雙榆樹戰鬥,您,也包括嚴澤光,你們只能根據當時掌握的情況,以你們的智慧和經驗所能夠達到的最高極限去進行選擇,而這種選擇在若干年後重新審視,還會發現弊端,這就使得雙榆樹戰鬥和過去所有的戰鬥包括已經取得了巨大勝利的戰鬥一樣,還可以往下演繹無數次。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能用今天的思維方式去苛求雙榆樹戰鬥,更不應該對您和嚴澤光提出苛求。」 「你知道你岳父對我指責的理由嗎,是我沒有從東翼出兵。老實說,這一點我恰好是能夠接受的。」 「從東翼出兵同樣是亡羊補牢之舉,還是在穿山暗河上做文章,充其量也只能像實際結果那樣,勉強取勝。只不過能夠保住他的主攻態勢,傷亡依然不可避免。如果他能夠看穿守敵的企圖,將計就計,就絕不會出現那麼大的傷亡。」 「好,既然把皮剝到這個地步,我就告訴你這樣一個事實。拿下無名高地之後,我曾經派出兩個排迂回至高芭山下,又被你岳父指揮到了二號。如果這兩個排在戰鬥中期出現在高芭山,你想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沈東陽怔了一下:「您是說您也利用了時間差?」 「我沒有想那麼多。但我根據當時的情況,認為有必要加強高芭山。如果你丈人不阻攔,至少可以減輕西邊的壓力。」 「他為什麼要截住那兩個排?」 「高芭山距主峰只有二百四十米。」 沈東陽遲疑了一下,「軍長您是說……他怕二營先上主峰?」 王鐵山抬起夾煙的手指,往頭頂上指了指:「這個問題只有問你的老丈人了。」 沈東陽低下頭,在沙盤上凝視良久,然後才淡然一笑說:「軍長,我岳父截住你派去的兩個排,這種說法史料上沒有記載,恕我直言,死無對證的事情,我們大家都說不清楚。」 王鐵山被沈東陽的態度激怒了,只覺得心臟一陣悸動,他盯著那張年輕而頑強的臉龐,很想披頭散髮地訓斥他一頓,然後再告訴他,不是死無對證,證據就在你的妻子的手裡。你岳父臨死之前在圖上標記得清清楚楚,你去看好了……但是他克制了。爭論已經轉入到更加嚴重的層次,已經涉及到對整個戰例的重新認識問題,個人的是非已經無足輕重了。 王鐵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指間的雪茄被碾成粉末,以專注的目光投向沙盤,隨著目光的分野和穿透程度,寬大的肩膀在陽光的陰影裡微微晃動。突然,他揮起手臂做了一個淩厲的姿勢,將雪茄舉在了空中,又機械地停止了運動,只有粗糙的指頭在不由自主地扭動著擠壓著,似乎在開掘著記憶的某個角落,並且牽扯住了一個漫長的歲月。崎嶇的青筋時而膨脹時而鬆懈,爬滿藤蔓的手背表皮上跳動著移動著,指關節偶爾發出一兩聲碰撞,似乎竭盡全力凝於指尖,緊緊地攥住了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境界裡做著不屈不撓的進攻或者防禦。終於,這只手敏感地顫抖起來,像是被火燙了一樣,又像是遭到了沉重的阻擊,痙攣了一陣,定定地僵在胸前約十五釐米處,直到鬆弛了皮膚,這才無力地、疲憊地垂在隆起的小腹上,靜靜地猶如一隻喘息的動物。 王鐵山慢慢地向沈東陽轉過臉來。 沈東陽吃了一驚——軍長在微笑,軍長的笑容沐浴在落日的餘暉裡,如同覆蓋了一層燦爛的鮮花,放射出神聖的光芒。 「那麼,雙榆樹戰鬥成了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打了一個糟糕的敗仗?是不是啊?現在我才明白,你說過,修改師史的確有必要,而且有可能改變你岳父的初衷,原來你是從實質上否定這場戰鬥的勝利性質。你認為這場戰鬥是……失敗的。」 「不,軍長……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就是這個意思。」 「我只是認為,傷亡太大了,而且有些傷亡完全是可以避免的……應該承認,那場戰鬥實際上是勇大於智,如同以往的許多戰鬥一樣,指揮員的頭腦一熱部隊就沖上去了,在戰術上並不嚴密,之雖然最後還是有一定的戰果,但是應該看到,那裡面有很大的成分是部隊的勇敢和犧牲彌補了指揮上的……盲目戰鬥。」 儘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激動不要失態,可是當沈東陽的話說完了……王鐵山還是從這些話裡體會到了一針見血的疼痛。他極其艱難地再一次平靜了自己。 「我告訴你,雙榆樹是以敵人的失敗、我們完成了任務而勝利結束的,它是一次勝利的戰鬥,不是敗仗。」 「是的,雙榆樹當然是一次勝利的戰鬥,可是我們必須正視一個重要的事實,如果說這是一場勝利的話,那麼也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恰好是兩個指揮員的判斷失誤,陰差陽錯,負負得正。」 「你說什麼,負負得正?什麼叫負負得正?」 王鐵山終於控制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沈東陽囁嚅地說:「……軍長,我們這只是……從理論上探討…… 「你估計你的這個理論你的老丈人同意嗎?」 沈東陽無語。 王鐵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哈哈,沒想到啊沒想到,嚴澤光啊嚴澤光,老到失算了。你他媽的神氣什麼?你以為你就那麼正確?不,我們是五十步笑百步,一個結果。你聽見了嗎?你的得意弟子說咱們的戰術是陰差陽錯,負負得正。你不是要修改師史嗎?那就讓他們改去好了,改個一塌糊塗,這下你滿意了吧?你要知道,你是那一仗的合成指揮員,指揮上的錯誤主要應該由你來負。你給自己培養了個掘墓人……」 「軍長,我……本來也只是想通過這次演習,向您和前輩們學習……我並不是……」 「不是什麼?我知道,你的野心大得很呢。你居然否定了雙榆樹戰鬥,不僅否定了我,連你岳父也一鍋端了。你口氣好大,有魄力……」 「軍長,您誤解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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