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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嚴麗文說,「不是。我感覺跟正常還是有差異的。爹爹,你得引起重視。服從我的安排,演習結束後去檢查一下。」

  王鐵山說,「妞妞,既然你已經察覺了,我也不瞞你了。我自己確實也有點感覺。上個月到北京開會,還在三○一醫院作了心電圖,沒查出什麼,又搞了個二十四小時跟蹤,到會場上還帶著,那幾天天熱,穿得少,大家都看著我懷裡安了一大堆儀器,出盡了洋相,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近幾天,又有感覺。看來零件是老了,反復無常。」

  嚴麗文說:「爹爹,您可不能掉以輕心。建議您去進一步檢查,不行就住院。」

  王鐵山笑了笑,「孩子話,目前這個樣子,我能住院嗎?這事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能傳出去。你明白嗎?」

  嚴麗文不吭氣了,她當然能夠洞悉王鐵山的心態。他這個年齡,如果近年上不去,就意味著要徹底退出政治和軍事舞臺,而像他這樣經歷的人,只要能撐得住,就不會甘心的。有消息說,軍委考察軍區下一屆班子的時候,王鐵山的呼聲很高,在這時候如果傳出健康問題,顯然是極為不利的。

  「可是……這不是小事啊!」

  「好啦,你給我注意一點就是了。不要大驚小怪。也許壓根兒就沒事,不過是老了,神經質了。外界如果有輿論,那可就是你出賣了爹爹。」

  「爹爹,我一定會保密的,但是您得答應我。演習一結束,我就聯繫給你全面檢查一次……當然不是在軍隊醫院裡檢查。」

  王鐵山歪起腦袋看了看嚴麗文,「可靠嗎?」

  「爹爹放心,一流的設備,特級保密。」

  「好,就這樣定了。這話到此為止。我們洗臉吧。」

  嚴麗文不再說什麼了,將毛巾丟進冰涼的河水裡,望著水中的倒影,開始盤算如何在絕對保密的前提下為軍長安排檢查的計劃。她有很多同學,有的在地方,現在已經是相當級別的專家了。還有她的幾個導師,更是享譽軍內外的權威。這件事只要王鐵山密切配合,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王鐵山此刻已經進入到另外一種境界了。

  一捧涼水潑在臉上,王鐵山感到很痛快。在這種冰涼的感覺裡,內心深處的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楊桃——向左!楊桃——向右!向左——楊桃!向右——楊桃!

  他在這一瞬間又看見了那一把蒼白的手指。最近幾天,這把手指就像一叢閃著寒光的刀劍,總是在眼前晃來晃去。手指在厲聲質問他,你王鐵山到底在幹什麼,你要死死地抵抗到底嗎?為了那樣一個好女人,你們都沒有撕破臉皮,你們都能和平共處,你們都能兄弟般生死相依。可是,就是為了那一場早已成為歷史的戰鬥,你還要跟一個幽靈對簿公堂嗎?你難道還不明白,這一仗你打不贏。

  果真打不贏嗎?他問自己。

  自從昨天他看見了那張圖紙,一眼瞥見嚴澤光最後的艱難的筆跡,他就開始捫心了。在那一瞬間,他拼命地掩飾內心的巨大的震驚。幾十年來,他都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無愧,在後來的日子裡他能找到一千條根據來證明自己的行為。然而,他終於還是震驚了。

  11

  一輪下午的太陽照在演習戰區的上空。

  集團軍導演部所在地一片嘈雜。十幾名參謀在地圖和沙盤上奔忙不停,嘀嘀噠噠的信號像是一首此起彼伏的旋律。

  置身於這樣的氛圍,王鐵山完全地進入到雙榆樹戰鬥的回憶之中。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不是馬薩崗,而是一群白雪皚皚的山峰和山峰下待命的志願軍官兵。當時,他正在和五連副連長莊志勇蹲在一塊石頭後面觀察二號高地上的火力配系。莊志勇肯定地認為,二號高地上敵人的兵力不是兩個排而是兩個連,他後來同意了莊志勇的分析。莊志勇要求帶領突擊隊先摸上去,他沒有同意,他打算等戰鬥發起後敵人暴露了再說。可是後來莊志勇還是犧牲了,就是在雙榆樹反斜面上被美軍的機槍打死的……

  「軍長,電報。」

  王鐵山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接過電報,匆匆瀏覽一遍,吩咐作戰處長:「回電,按四號計劃實施。」

  說完,轉身回了帳篷,攤開地圖,劃上了第一處標記。

  「渡江支隊」一營主力已經運動至三號地域。

  沈東陽擎著十倍望遠鏡向馬薩崗主峰方向仰視。一號防禦陣地人頭攢動,大約有一個連的兵力嚴陣以待,沒有出現異常情況。

  沈東陽指揮部隊疏散接近,同時命令二營向五裡屯發起佯攻。

  四連連長王奇報告,高芭山東側出現情況,實地有石灰線標誌是一條穿山暗河,深五十米,導演部特別說明,是我控制地段設計死角,無法對運動之藍軍進行攔截。

  沈東陽明白,軍長的殺手鐧開始往外拋了。這也是沈東陽近幾天才證實的一個情況。圖上分析,雙榆樹實地確實有一條穿山暗河,就是那條斷斷續續的暗河形成,在兩山之間呈三角狀,上窄下寬。新野公路橫越該溝頂部,居然無橋,當年實際地形是二號高地伸出去的一塊巨石成為天然橋樑。穿山暗河向北三百米,從無名高地和雙榆樹接壤處穿北而上,於是就成了一條秘密通道。

  難道當年二號高地上的敵人就是從這條秘密通道運動到雙榆樹主峰上去的嗎?應該說只有這種解釋,這種解釋為王鐵山提供了有利的依據。

  沈東陽心裡笑了一聲:「軍長閣下,這個當我是不會上的。你這個穿山暗河沒有用,我不理它。」

  導演部裡,各職能部門高速運轉,十幾隻紅藍鉛筆無聲地爬行,報務員的手指快節奏地舞蹈,石曉穎不斷地簽發電報。

  加強步兵師野戰陣地攻防演習已經全部鋪開。各個戰鬥要點的情況像潮水一般湧了過來。王鐵山的目光卻單純地盯向一片綠色的圖案,嚴密地注視著馬薩崗的每一個細節變化。幾公里外的那場模仿戰鬥在他的腦海裡清晰可見,他甚至能透視出每一支分隊目前所進入的位置。

  他本來已經放棄了很多想法,他本來已經不想重現歷史了。可是一旦置身於這座似曾相識的山頭,他在三分鐘之內完成了第二次轉變。

  「不行,沒有退路,一退下去就必須再退下去,最終將不堪收拾。仗不是那樣打的,我不能等你在幾十年後琢磨出道道才去打。我不是神仙,我不會神機妙算,我只能憑我掌握的情況去選擇,你嚴澤光是真正的死不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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