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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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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鐵山從地圖上抬起頭,目光滑過老花眼鏡的上沿,頓時大喜過望,「哦哈,是妞妞!你怎麼來了?」 「奉馬政委的命令,來給首長當保健醫生。」嚴麗文雙腳一碰,立正回答。 「噢好的好的,老馬這個事辦得有水平,很好很好。」王鐵山拍了拍嚴麗文的鋼盔,「把這玩藝兒去掉,坐下來。小劉,去弄點水果來。」 嚴麗文摘下鋼盔,一頭黑瀑般的黑髮立即瀉落下來。「在外面我都不敢摘帽子,東陽老是逼我剪頭髮。」 「還有這種事情?爹爹給你豁免權,不聽他的。再說你已經是少校了,不是戰士嘛,條令沒有規定少校不許留頭髮嘛,他是歪曲地執行條令。」 嚴麗文笑了笑說:「他說他是矯枉過正。條令既然規定了女戰士發不過肩,就有發不過肩的道理。雖然沒有明確對於女幹部的限制,但是我們應該向這個標準靠攏……他這個人,執行條例條令倒是毫不含糊的。」 「啊是啊……我的小妞妞真的長大了,真是個大人了。」王鐵山眯眼看著嚴麗文,目光溫暖如八月的陽光。 「爹爹,我已經是中年婦女啦。」 「你可別嚇我,你是中年婦女,那爹爹呢,還不是老朽啦?我們這一代人啊,硬是被你們追苦了。你們拼命地長啊長啊,不管不顧,光知道往高裡長大裡長,一下子就把我們攆老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孩子都這麼大了,你還能不老嗎?你還能賴著假裝年輕嗎?不行啊,歲數不饒人,孩子也不饒人啊。」 嚴麗文說:「我看爹爹能說這話就不老,一個人有幾種年齡,一個是按年份統計出來的數字年齡,一個是生理年齡,一個是心理年齡。前一個年齡是客觀規律,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可是這個年齡並不重要,它只不過是一個記錄而已。重要的是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生理年齡是由身體狀況決定的,心理年齡則是由性格和生活習慣決定的。這兩個年齡互相影響,對人的生命至關重要。爹爹很樂觀,心胸開闊,我看爹爹的心理年齡跟我們一樣年輕。」 嚴麗文說話的時候,王鐵山一直樂呵呵地看著她,十分投入的樣子。 「啊,你這話我愛聽,現在的年輕人是越來越有學問了。你的職責也履行得好,不知不覺地就給我上了一課。我要獎勵你。來,小劉,把阿姨準備的洋玩藝兒給我找出來。」 警衛員手腳利索地洗了一串鮮豔透明的進口葡萄。 嚴麗文驚喜地叫了一聲:「哇,爹爹搞腐敗,還有這麼好的東西。」 王鐵山說:「好嗎?我看不怎麼好,你們年輕人就是喜歡洋玩藝兒,我可是不喜歡。美國佬人高馬大,葡萄也是大個的,但是並不好吃,肉硬,不甜。」 嚴麗文摘了一顆提子含進嘴裡,笑盈盈地說:「爹爹這麼好的東西都拿出來了,我也給您送一份禮物,算是回報。我給爹爹送一份絕密情報。」 王鐵山興趣頓時來了:「好啊,我的少校軍醫居然還是個間諜。可別給我送假情報哦,別擾亂了我的正確決心。」 嚴麗文仍然笑容可掬:「絕對可靠,爹爹肯定會用得著的。」 說著,將一張圖紙展開在王鐵山的面前。 王鐵山伸長腦袋,往方桌上目不轉睛地看去,看著看著就凝固了笑容,「喔,這是什麼東西?……麗文,你這是什麼意思?」 出現在王鐵山面前的,是嚴澤光在最後日子裡繪製的《雙榆樹戰鬥兵力運用示意圖》。 嚴麗文站起身子,迎著王鐵山狐疑的目光,懇切地說:「爹爹,我請求您,別再為這件事傷心了,爸爸他……不該那樣……他錯怪了您……」一瞬間,嚴麗文美麗的眸子迅速地掛出了兩顆晶瑩的水花。 王鐵山面無表情地長久佇立,臉上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抖動起來。 「答應我爹爹,這件事情到此結束吧……東陽心高氣盛,又一直受爸爸的影響,我怕他……惹您生氣。」 王鐵山把拇指按在眉心上,揉了幾圈,踱步至嚴麗文的面前。在她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無語地坐下,燃了一根碩粗的雪茄,深深地吸進去。 「孩子,我問你,你瞭解你爸爸嗎?不,你只瞭解他的一部分,而且是很表面的那一部分。你知道我們那一代人最惦記的是什麼嗎?雖然你也穿著軍裝,但你是一個在無憂無慮中長大的孩子,你沒有見過血,你沒有見過真正戰死的人。你沒有傷過,也沒有死過,甚至沒有失敗過,很多事情你是沒有辦法體會的,當然也用不著你體會。我今天只跟你說一點,我不是要跟你爸爸弄個水落石出,也不是要教訓沈東陽,我是在檢討我自己。麗文,你知道,爹爹的時間……我是說在臺上的時間不多了,爹爹好歹也是帶了一輩子兵的人,總得有一個乾乾淨淨的下場吧。我跟你爸爸一樣,別的沒有什麼家底子,就是那幾仗,小的十來仗,大的三五仗。路快走到頭了,就想回頭再走一遭。這個問題就是你爸爸不提出來,我也會自己想到的。」 「既然這樣,就請爹爹留下這張圖,這是爸爸在世時用了很大工夫研究出來的,我怕落到東陽手裡……」 「孩子,你怎麼還不明白,你是在給爹爹幫倒忙,用嚴澤光的智慧來對付嚴澤光,那我王鐵山是幹什麼的?我王鐵山還配當這個軍長嗎?」王鐵山輕輕地推開了地圖,「麗文,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給我說點別的什麼,沈東陽他敢欺負你嗎?王奇還聽不聽招呼?你們每個月往幹休所去幾趟?你媽媽是不是學會了搓麻將?」 「爹爹,我還要提醒你,東陽是很有詭計的,你得做好思想準備。」 「他再有詭計,還能比你爸爸更有高招?那樣也好嘛,我們不就是希望他們比我們強嘛。長江後浪推前浪,自然規律嘛。怕就怕他還嫩著呢!說到底,爹爹這次還是幫你考女婿。」 嚴麗文赧顏一笑:「他要是倔起來,爹爹不會暴跳如雷吧?」 王鐵山朗聲大笑:「爹爹既不會暴跳如雷,也不會氣極敗壞,我自信這一點比你爸爸強。」 9 「渡江支隊」在馬薩崗東南側三公里處偽裝待命。 沈東陽此刻有一個很強的欲望,他想趁月色去勘察那塊神秘的地形。但他最終鎮壓了這個欲望。他覺得這個想法有些不光彩,在實戰中也是不可能的。那裡現在還是「敵佔區」,「藍軍」一個加強營早已空投下去了。 沒有電。一盞昏黃的馬燈掛在帳篷的撐杆上,這是沈東陽特意派人從老鄉家裡買來的。他喜歡這束恍恍惚惚的微弱的光線,這種光線有歷史感,能夠營造出陳舊的氛圍,使他體驗到昨日戰爭的感受。他想像嚴澤光王鐵山們當年恐怕也像這樣,在冰冷的雪地上,獨自坐在窩棚裡,點燃一根煙捲,身邊放著一瓶老酒,眺望天上乳白的寒月和遠山黝黑的廓影,構思著出奇制勝的謀略。他需要這種境界。出發之前,他甚至還讓妻子到幹休所去搬來了嚴澤光當年使用過的馬褡子,還有一件千瘡百孔色彩斑駁的日軍黃呢子大衣,連他現在使用的圖囊和文件包都是嚴澤光給他留下的。 而這裡是初秋,並且沒有馬。 他想讓他的部隊也扮成老八路或者老解放,他想還原歷史的雄壯——部隊從空曠的沙灘上頂風前進,獨輪小車吱吱呀呀地碾過,大娘大嬸站在村頭大把大把地塞著紅棗雞蛋。年輕英俊的團長騎一匹雪青色或者棗紅色的駿馬,像一簇火焰在隊伍中穿梭。馬蹄飛揚,雪浪四濺。頭戴耳巴棉帽的土兵邊走邊唱。麗文領著一幫剪二刀毛的女兵,站在路邊的石坎上,手打竹板為部隊鼓動加油。某高地上,他身先士卒躍馬陷陣,一隊士兵高擎紅旗跟在他的身後……那才叫氣派,那才叫戰爭! 「東陽啊,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就稀裡糊塗地結束了。我現在感覺這個世界有兩個最背時的人,你和我。」 這聲音仍然那麼親切,那麼深刻。他記得那次在檳輝山的薩莫拉山口,嚴澤光眼睛裡的光澤一下子黯淡了許多。而僅僅在一個月前,上午的嚴澤光還是團長,下午當他從玉屏軍分區招待所走出來的時候,那是一副什麼樣的姿勢?幾個小時前還是他的上級的張省相在他的面前敢怒不敢言,面對給他當了數年頂頭上司的馬政委,他伸手一指:「進入戰區,我是一號,你是二號!」 那是一個既有雄才大略,又有獨特個性的天才。他只屬戰爭,只熟練戰爭,因而一旦離開戰爭,他就會變得糊裡糊塗,變得乖戾無常。他記得那次去千佛寺回來的路上,為了避開那個讓人敏感的話題,他們又談起了戰爭,嚴澤光說,「現在我悶得慌,什麼都不會做,做什麼都礙手礙腳。軍人啦,就像騎手,哪怕從馬背上摔下來,也要往前滾幾滾。」 他理解嚴澤光。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女婿能像沈東陽這樣理解他的岳父,抑或說是理解他的精神之父。 他希望有那麼一天,他也能站在一個制高點上,揮手對他的同僚或者下屬說,進入戰區,我是一號,你是二號……三號……八號! 月掛中天,如煙的月光遍地流淌。 沈東陽信步走出帳篷。山窪處萬籟俱寂,微風輕吟,秋蟲淺唱。 哨兵的槍刺閃著寒光,時有警惕的口令問訊聲傳來,振奮著山野的情調。帳篷裡傳出香甜的鼾聲,像是一首抒情的小夜曲。遠處有幾點星火閃亮,那是集團軍導演部所在位置。沈東陽突然想到,此時王鐵山或許也正在挑燈夜戰,正在艱苦地謀劃對付他的細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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