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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沈東陽把話說了半截,又猛然刹車。他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真是錯上加錯,連忙又補充了一句:「軍長,麗文說您腰部負過傷……」

  王鐵山沒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沈東陽,肌肉鬆弛的臉部悸動出一團紫紅色的慍怒。對視了一陣子,王鐵山舉起雙手擎起棍抬起一條腿,出其不意地往膝蓋上用力砸了下去。

  一聲脆響之後,棍子斷成兩截,被王鐵山揚手扔到山下。

  王鐵山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過身體,大步向山頂邁去。

  沈東陽目瞪口呆。

  不是屈辱,也不是悲哀。他突然湧上一陣衝動,他想追上去對王鐵山說:行了軍長,您犯不著這樣,您當真要去揭開雙榆樹之謎嗎?沒有必要了,您犯不著跟一個已故的人較真,更犯不著跟我這樣的後輩較真兒。軍長,您當真老了,您已經老得敏感而又脆弱了。您真的該歇一歇了,您就放手讓我們幹吧,您就坐在籐椅上聽新聞曬太陽吧,一杯綠茶一根香煙,您悠哉遊哉地閉目養神吧。給我一個團一個師,您就靜靜地等著我們給您扛旗子吧。

  可是,這話沈東陽只敢在心裡想,他是不敢說出口的。

  7

  「渡江支隊」全部潛入邙山濃蔭蔽日的老林裡。

  越往深處走,光線越加暗淡。頭一天落下的雨水還滯留在綿厚的植被中,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腐爛氣息。尺把寬的石階山路盤旋扭曲,鋪滿了深褐色的落葉,一腳踩下去,便擠出幾片水漬,向四處濺射。

  王鐵山漸漸覺得氣喘不勻。海拔增高,氣壓降低,耳朵裡總是有個東西在不停地叫。到了山頂,聽覺幾乎完全失效。心裡一陣苦笑。娘的,不服老行嗎?好漢不提當年勇。看看現在這個樣子,簡直就是二十年前那個王鐵山的模仿者,一副精神抖擻起來容易,可是你能一直抖擻下去嗎?他感到一陣內疚,有點對不起沈東陽。人家和你較的不是這個勁兒,給你一根棍子那是尊重你保護你,至少說對你的身體還是負責的。你敏感什麼?神經質嘛。老了就是老了,走不動了就是走不動,這有什麼掩飾的?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這一天?

  莫名其妙。

  他把步子停了下來。自從他把沈東陽遞給他的那根善意的棍子折斷並且拋棄之後,沈東陽一直跟在身後,垂頭不語。即使向後傳達指示,聲調也明顯壓抑了許多。他想等沈東陽趕上來,尋找一個恰當的機會和方式,挽回自己的失態。正劇還沒有上演,他不能讓他的主要演員在精神上產生被壓抑的感覺。

  稍微休息了一下,王鐵山覺得腰腿酸脹,四肢神經都有活動超量而引發的悸動。但是很快,又有一種奇異的亢奮充斥了胸腔。邙山的古樹參天,灌木錯雜。彌漫在樹梢林縫裡的潮濕,使他在突然間體驗到一種記憶猶新的親切,他似乎看見了另外一座潮濕的山巒。就是那一次,他和嚴澤光發生了第一次大規模的爭吵,甚至還動了拳腳。

  那是楊桃犧牲後的第十天的下午,王鐵山帶一個排在金津灣搜山被圍,身上兩處掛彩。嚴澤光率工作隊撲上來後,命令兩名戰士將王鐵山架下去。

  王鐵山在那時候已經打紅了眼,死活不肯撤走,並用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揚言要死也要死在金津灣,誰敢上前他就摟火。

  嚴澤光先是冷冷地看了王鐵山一眼,突然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在他彎腰的刹那間,四個戰士一擁而上,殺豬般地把他扛了下去。

  嚴澤光指揮二十多人,頂住了余曾於匪部的三次衝鋒,掩護傷員和老百姓向月亮壩轉移。

  增援部隊趕到後,王鐵山又纏著繃帶跟了過來,幾路人馬合力擊潰了余曾於匪軍。待收復金津灣後,卻到處找不到了嚴澤光,最後還是王鐵山在山腰的石坎裡發現了動靜。

  那當口嚴澤光正拖著一條傷腿,齜牙咧嘴地往外爬。王鐵山走上前去,二話沒說,先踢了嚴澤光一腳,然後包住了他的傷口,再然後扛上就走。

  王鐵山說:「這下兩清了,誰也不欠誰。」

  嚴澤光說:「我那一拳下手太重,你這一腳沒咋使勁。」

  王鐵山笑笑說:「你幹嘛下手那麼狠,你不是怕我先走一步去找楊桃吧?」

  嚴澤光也笑了,說:「是啊,我剛跟楊桃拉上手,又被你來給攪和了。」

  王鐵山說:「剛才那陣子,我真想拼掉算球了。桃子就是死在他們的手裡。」

  嚴澤光說:「要拼命也該是我先拼。楊桃是我的,我拼比你拼得更有道理。」

  王鐵山說:「你還以為楊桃是你的小媳婦兒?我說她是我的小媳婦兒呢。不信你問她自己,咱倆她更喜歡誰?」

  兩個人都笑了。笑得心裡一陣疼痛,笑著笑著就啞了,兩個人做起了同一件事,兩個人都無聲地哭了。嚴澤光的淚水從臉膛上滾下來,落在王鐵山的脖子上:「歇歇吧,你也傷得不輕。」

  王鐵山說:「不礙事,我只擦了一點皮。」

  嚴澤光說:「別逞能了,看你繃帶又紅了,喊擔架來。」

  王鐵山說:「沒幾步就到了,別喊了。哥倆好一陣子沒這麼在一起說話了。」

  嚴澤光說:「要是楊桃還活著就好了,咱倆到救護所鬧個明白,看看她到底愛誰……」

  「軍長,要不要坐一會兒?」

  王鐵山從南方的十萬大山裡走出來,回頭一看,見沈東陽已經趕到身後了。

  「哦,不用。走吧。」王鐵山穩住神,又撩起長腿。走了一截,摘下鋼盔和手槍遞給沈東陽,笑著說:「團長給軍長背槍,不失身份吧?」

  沈東陽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了軍長的用意,想必軍長剛剛經歷了一場心靈的反省,這個動作意味著軍長向他傳過來的一個友好的信號。

  沈東陽微笑,「無上光榮。」

  王鐵山則笑得意味深長:「這就對了。即使我不是軍長,你替背槍也是天經地義的。麗文至少要算是我的半個女兒,我自然也就差不多算是你的半個老丈人了。」

  「這我知道,軍長是麗文的爹爹啊!」

  「跟你說句不客氣的話,麗文過了一歲,你岳父岳母就沒怎麼管過她。就像一隻貓咪,一上班就扔給王奇他媽算完事。你不主動送回去,那兩口子就絕對不會主動來領,人家那是放心得很。那時候我們都在團裡工作。你老丈人在家裡是個甩手掌櫃,養足了精神扯我的皮。為了炮營跟十裡鋪的官司,他指著我的鼻子嚷:王鐵山,我要向上級機關反映你。你看,反映就反映唄,你幹嗎要對我說呢?這不是威脅嗎?」

  「我認為嚴師長的坦率也是很可貴的。」

  「那是。說句粗話,當兵的漢子十有八九是一根腸子通到屁股眼,都是直來直去。他總是看不慣我王鐵山。也就不過多了幾滴墨水,卻總自以為自己是個文化人,像他媽個知識分子。後來到師裡工作,咱倆的位置調了個個,我王鐵山沒有那麼多心眼……」

  「軍長,我認為你們在二十七師是配合最好的正副手。」

  王鐵山說,「對頭。你發現一個規律沒有?凡是我王鐵山在他手下,給他當副手,天下是太平的,部隊也是嗷嗷叫的。為什麼?我王鐵山甘當下手。但是只要我先進步一步,高他一頭,讓他給我當下級,那是千難萬難。」

  沈東陽說,「這個我注意到了。」

  王鐵山說,「兩個人長期在一起工作,要說沒有一點磕磕絆絆的事情,那不現實。吃飯還硌牙嘛。但是我心裡坦然,都是為了把部隊帶好。我王鐵山就是吃了聰明藥也算計不到,他老兄到死還給我留了這麼一手……哦,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自我標榜?」

  「不,其實你們兩個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王鐵山站住了,看著沈東陽,眼神裡有贊許,有喜悅。王鐵山說,「是啊,打斷骨頭連著筋,這個比方好。」

  沈東陽說,「骨頭也沒有打斷,只是因為某種誤會而造成了感情的骨折,這種骨折又由於有了深厚的情誼、愛情和兩家扯不斷的聯繫而經常處於良好的癒合狀態。」

  王鐵山說,「很好,你分析得很好!」

  沈東陽說,「但是,又很複雜。」

  王鐵山沉吟道,「是啊,是很複雜。你要是有我這個經歷,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就明白了。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何嘗不想痛痛快快地走完這段路?不行,這個老嚴啊,死了還在逼……」話到此處,王鐵山神色陡變,一使勁,上了一塊石坎。

  繞過邙山,眼前頓時撲來一片新鮮的陽光,空曠遼闊的山野盡收眼底。王鐵山精神大振,仰天對日,響響亮亮地連續打了六個噴嚏。

  山下,一輛三菱越野吉普車早已停在路邊。

  王鐵山正要上車,突然想起了什麼,叫過沈東陽,嚴厲質問:「我給你們要的車呢?」

  沈東陽耷拉眼皮說:「作戰會議並沒有明確這項保障,我不能接受特殊的照顧。」

  「噢……有種。」王鐵山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不能按時到達指定地域,你們就別再往下進行了。我取消你們的演習資格,或者說你們已經被消滅了。」

  「請軍長相信『渡江支隊』。」

  王鐵山餘怒未消,向山下集結的部隊掃了一眼,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盯著沈東陽,從牙縫擠出了低沉的一句:「那好,我在五號公路等你。」

  8

  各路部隊紛紛進入指定集結地域,桑林地區方圓幾十裡在一夜之間湧進千軍萬馬,幾百頂帳篷猶如綠色的蘑菇,新鮮地開放在周山環繞的溝壑裡。

  王鐵山驅車兩百餘公里,檢查了戰區所有部隊的準備情況,最後將導演部確定在馬薩崗外圍的西高峪的山頂上,他要在這裡親自監測「渡江支隊」的行動。

  上午九時許,一輛草綠色的衛生車盤旋而上,直奔西高峪山頂。車停穩後,身著迷彩服的嚴麗文春風滿面地跳下來,邁著優雅從容的女性軍步,走進了王鐵山的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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