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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王鐵山展開圖囊,將目光放在馬薩崗上,視界裡出現了兩個疊影——馬薩崗——雙榆樹,雙榆樹——馬薩崗。他把手指按在馬薩崗上,織滿青筋的手背立即漲成紫色。在他的感覺中像是摸到了一座朝鮮的山峰,摸到了雙榆樹山頂上的針葉杉,觸到了一頁揪心的記憶。

  手有些抖,僵硬的指頭沿著馬薩崗的山脊往下滑,滑到高芭山,這個地方就象徵著那場戰鬥中的重要高地,也就是嚴澤光至死不忘的二號高地。

  是的,當時我委實解釋不清二號之敵失蹤之謎,但是憑藉戰鬥經驗,我判斷他們一定會在雙榆樹主峰出現。他們首先給了我一個假像,在我向二號投入兵力之後,他們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雙榆樹的正面,而你卻不容置疑地讓我對付這座空山,讓我守住無名高地。如今,你想必是弄清楚了二號上的敵人是怎樣到達主峰的了,我也知道了。再提這件事情能說明什麼呢?說明你當時確實沒有錯?說明我王鐵山確實是為了爭功?不,你說明不了,戰鬥決心不是數學題,我不可能把所有的答案都解出來才去戰鬥,時間不容許,情況不容許,我是憑藉我的戰鬥經驗果斷採取行動的。就像吃飯,我未必要先搞清楚這碗飯是從哪裡來的,但是這並不影響我把它吃掉。

  王鐵山躺在行軍床上,腦子裡亂糟糟的,輾轉難以人眠,他把一雙老眼落在意念中的那塊山地裡,又從心底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雙榆樹啊雙榆樹,你可是把我們老哥倆折騰苦囉。

  6

  翌日雨收天晴。沈東陽的「渡江支隊」分成四路向馬薩崗挺進。部隊經過一夜休整,精神面貌大為改觀。沈東陽謝絕了汽車營的援助,二十六輛解放牌卡車到達鳳凰寨之後,又迅速掉頭回去交差了。軍長的意思沈東陽明白,軍長是想讓他的部隊兵肥馬壯地演好他賦予他們的角色,正是因為明白了這一點,沈東陽才謝絕了汽車的援助。他現在已經進入角色了,他也在尋找歷史的感覺。而在雙榆樹的戰鬥中,部隊全部是徒步的。

  對於作戰來說,手是輔助的,腳才是重要的。行軍是決定戰鬥勝利的根本條件。這話是著名軍事家蘇沃洛夫說的,也是尚未著名的未來軍事家沈東陽說的。

  這次演習地域覆蓋了方圓六十多公里,動用了直升飛機和裝甲坦克、高炮、地炮等重型武器,唯有馬薩崗攻防戰鬥呈特殊狀態,排除了一切現代化的配備,一色的輕武器。炮是82毫米無座力迫擊炮,槍是輕重機槍加衝鋒槍和半自動步槍,甚至還動用了毛驢和騾馬,完全是老式常規戰爭的架式。

  時值仲秋,士兵卻一律攜帶冬季著裝。沈東陽一度跟隨王奇的四連行動,堅持自己背背包徒步行軍,並且搶了一支衝鋒槍橫在背包上面。沿途經常超越隊伍,立于路旁某一高處,大聲吆喝鼓動,就像當年揮著駁殼槍的老八路老解放。這種熱烈的氛圍使他領略到了古典的新鮮。

  十一時,部隊到達距離指定地區二十裡的水舀鎮。在這裡,沈東陽見到了嚴麗文。師野戰救護所就安紮在這裡。

  沈東陽讓作戰參謀發出信號,全團大休息,打火造飯,燒水燙腳。吃飯的時候,嚴麗文來了。

  嚴麗文的臉色有些憂鬱,分手時吞吞吐吐地對沈東陽說:「東陽,你們演習就是演習,可別把過去雜七雜八的事情攪和進去。軍長身體不好,腰上還有彈片,你不能惹他生氣。」

  沈東陽說:「那是當然的。問題是這老頭有點捉摸不透,現在火氣越來越大了。」

  嚴麗文說:「不管怎麼說,你得小心點。」停了停又說,「遇到彆扭的時候,你得讓著他點。」

  沈東陽說:「你這是孩子話。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當然得小心。他是軍長啊。我又不是傻瓜,我才不會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呢。」

  嚴麗文沒有在「渡江支隊」吃飯,關切地交待幾句就走了。她後腳剛走,王鐵山前腳就到了,只帶了一個警衛員。

  沈東陽暗暗吃驚:軍長也是徒步行軍。

  「沈團長,給碗飯吃。我可是餓壞了。」王鐵山進了團部的人堆裡,一屁股坐下來,大喘粗氣。

  沈東陽看了看快要見底的菜盆,又看了看王鐵山染霜的雙鬢,突然滋生出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於心大為不忍。「這……不大合適吧……張參謀,到對面的館子裡給軍長炒幾個熱菜。」

  王鐵山揮手制止了。「胡鬧,少將軍長坐在那種館子裡成何體統?要的就是你們的行軍飯。」

  「軍長,我是怕飯硬,您……」

  「別小看人。要是夾生了,你親手給我重新做,還得扣你們的分。」

  王鐵山不由分說,端起沈東陽剛剛盛滿的大碗,夾起一撮炒芹菜,嚼了幾口,笑了,「哈,還是老傳統,鹽多下飯,腿上有勁。」

  沈東陽也笑了笑,取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過去:「軍長,來一口。」

  「怎麼,你也好這一口?」

  「這是麗文給您準備的。她怕山上夜寒,潮氣大,特意要我背過來,本來想等上山才給您的。」

  「哦,」王鐵山迅速收斂了笑容,伸手接過水壺,在手上掂了掂,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好酒,純正的茅臺。這酒怕有三十年了,放在有些星飯店裡,可以掙老外兩千美元。這想必還是你岳父留下的老底子吧?」

  沈東陽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只有兩瓶。還有一瓶在幹休所,我岳母說等這次演習結束,她要請您到家裡去。」

  王鐵山的手停在了胸前,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了看沈東陽,很長時間才收回目光,舉起水壺,先是抿了一點咂摸幾下,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好香的美酒。」接著便仰起脖子大灌一口。

  「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啊。妞妞如此有心……好吧,還交給你背著,山上用。」

  十二時,軍號嘹亮,部隊拔營繼續開進。

  王鐵山跟隨沈東陽的團指揮所前進。

  走在山路上,沈東陽突然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他想也許他把軍長的意圖理解偏了。也許王鐵山並不是要解決一個歷史遺留的問題,而是……顯然,他們那一代人就要徹底地退出戰爭的舞臺了,他是要在新的一代的面前,最後一次檢閱自己的過去和價值,在這一點上,他甚至同嚴澤光一樣倔強。可是……他為什麼偏偏要選擇雙榆樹戰鬥作為背景呢?

  山路狹窄,只能成一線縱隊行進。

  王鐵山在前,沈東陽在後。

  王鐵山的步子邁得很大,腰杆也挺得很硬朗,特大號迷彩服下沿系一條黃牛皮子彈鏈,腰側綴著一柄五九式手槍,頭上壓著一頂兩斤多重的鋼盔,顯得很精神,頗有幾分名將風采。

  部隊進了邙山,羊腸小道更加崎嶇,不斷有枝椏掛絆褲管。陽光被樹陰遮掩了大半,視野陰暗潮濕。林子漸深,坡度漸陡,幾乎直立成了八十度的鈍角。尺把寬的石板路面忽左忽右,盤旋曲折,險象叢生。

  沈東陽疾步追上王鐵山,折了一截樹棍遞了過去:「軍長,拄著點,小心摔倒。」

  王鐵山接過去,拄了幾步,感覺良好,卻又在突然間穩穩地立住了。

  沈東陽舉目望去,竟發現王鐵山的肩膀有些異樣地顫抖,似乎在控制著某種即將爆發的情緒。

  「什麼意思?」

  果然,王鐵山猛回頭,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裡射出兩道冷光,低沉地吼了一聲。

  「軍長,您年紀大了,不比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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