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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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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東陽踱起了步子說,「現在陣線已經基本清楚了。前幾年在我們二十七師流傳著『嚴支隊』『王支隊』的說法,好像是我們二十七師有兩個體系。我們從理論上假設這種說法成立或者大致成立,那麼今天『嚴支隊』和『王支隊』的後代就基本到齊了。王奇同志不願意背叛你爸爸,你自然就在『王支隊』的序列了,嚴麗文同志拒絕回答我的問題,不是否認就是默認,那麼她也在『王支隊』的序列。現在,嚴澤光同志英年早逝了,石得法同志光榮離休了,眾所周知,在理論上我就是『嚴支隊』的第二代掌門人了。石曉穎同志不願意背叛她爸爸,那她就是我的同盟了。」 王奇說,「啊,原來是這樣。那我跟你叫板,我不是自找麻煩嗎?」 沈東陽說,「照你這麼說,我跟你爸爸叫板,我不更是自找麻煩嗎?這是從學術上分野,不是在政治立場和階級感情上。從現在開始,無論是『嚴支隊』也好,『王支隊』也好,都要實事求是,客觀公正。」 王奇問,「要不要宣誓?」 沈東陽說,「算了。吃了飯就進入情況。『王支隊』的戰術理論分析由王奇負責,『嚴支隊』的戰術理論分析由沈東陽負責。我們就分別擔任嚴澤光和王鐵山吧,進入狀態,才能找到感覺。」 4 沈東陽很快就進入角色了,幾乎整夜未眠。 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比二千五百時N-9073號演習中馬薩崗的地形沙盤。這是他親手製作的,安在他的書房內。 沈東陽在尋找所有的可能,放大歷史的任何一個細節。尤其是對於嚴澤光給他留下的那張原始的草圖,更是不遺餘力地反復研讀。 他現在已經理清了一個思路,從錯綜紛亂的現象中首先選擇了一個突破口,那就是——實地會不會存在一個隱蔽的通道?如果這個假想成立,雙榆樹戰鬥就構成了這樣一種態勢:敵人的所謂四點環形分佈純屬虛構,至少有五分之四的兵力實際上都使用在雙榆樹主峰上,而且全部放棄表面陣地。但是即使這樣,也還有個問題:二號高地之敵運動至主峰東部,是在王鐵山營轉向無名高地之前還是之後。如果是之前,那就證明王鐵山從主峰反斜面撲上去是正確的行動;如果是之後,則可以認為嚴澤光在主峰東部所遇到的強敵是從王鐵山眼皮底下放過來的。這個問題就是戰鬥前期是非的分水線。 雙榆樹高地戰鬥乃至整個朝鮮戰爭結束後,幾十年來,王鐵山和郭靖海等人都一口咬定,二號高地上的敵人是在他轉向無名高地之前就不見了蹤影,他是在失去了打擊對象之後才迫至雙榆樹主峰的。 嚴澤光雖然很少正面表態,但是嚴澤光的代言人石得法則堅持認為,王鐵山的說法是荒謬的。二號高地之敵既沒有插翅,也不可能遁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從王鐵山的眼皮底下穿過去,一定是潛伏在某處,待王鐵山轉移進攻目標之後,才跨越公路踏上主峰的。 各執一詞,莫衷一是。癥結是雙方的根據似乎都不是很充分,這就給沈東陽提供了可為的餘地。沈東陽跳出怪圈假設了另外兩種可能。一是二號至雙榆樹主峰東部有一條地下通道,如果這個假設成立,則對王鐵山有利,說明敵人確實是在他轉移之前就調整了部署。第二種可能是敵人玩了一個十分巧妙的戰術動作,讓王鐵山上了一當,這種可能就會為嚴澤光洗刷恥辱。沈東陽希望第二種可能成立,他似乎看見了嚴澤光臨死之前那雙絕望的眼睛正向他播放欣慰的笑容。 直到夜已經深了,沈東陽的目光還在二號高地、無名高地和雙榆樹之間的三角地帶上久久盤旋,並且在三角地域外圍進行周密的搜索。 倏然,他的靈感被三角地帶緣外的一個符號擦亮了。 在坐標(X56,Y72)的位置上,他發現了一段南北走向的河流,消失在金剛峰下。他激動地繼續往北尋找,在坐標(X83,Y70)的地方,終於又找到一段河流的標記,從形狀和趨勢上看,這條河流極有可能是從雙榆樹以北的千佛嶺穿出去,向西北延伸的。這個發現就像一顆星星,在他的思維裡閃爍起來。把這些斷斷續續的河流標記聯繫起來想,就不難看出,這條河流貫穿了整個雙榆樹山區,而恰好在二號高地北側轉入地下,過了二號,就是無名高地與雙榆樹之間的峽谷。 似乎可以這樣認為,這條穿山越穀的河流就是一條隱蔽的通道。當年,嚴澤光和王鐵山的對手就是從這條通道上運動的。 可是,這樣一來,王鐵山的觀點就被證實了,沈東陽於是又陷入到新的窘境之中。 5 王鐵山也在積極地準備著。 演習地域是王鐵山親自敲定的,來自一次從軍區開會的途中,他坐在直升機上往下瞭望,突然發現一塊很有特點的地物地貌。回到軍裡之後,他讓作訓處送來那塊地域的地圖,驚訝地發現,這正是當年嚴澤光準備搞112號演習的地帶,即馬薩崗。這個發現又讓他吃了一驚,原來早在七年前嚴澤光就有推演雙榆樹高地戰鬥的想法,看來真的是死不瞑目。 按照預定計劃,演習於作戰會議一個月之後拉開帷幕,雖然進入雨季,但王鐵山指示,不能降低標準,一切按照實戰要求實施。 七月十五日,細雨霏霏,集團軍導調部在北山安營紮寨。 王鐵山巍然佇立在煙雨籠罩的峰頂上,手持十倍望遠鏡,向演習地域俯視。嵌進視野的,是一片渾沌的氤氳,下方依次鋪墊著村莊、河流和連接霧靄的林帶。山頭上撐起一片帳篷,導演部全班人馬均在泥濘中忙碌。 警衛員拎著雨衣站在他的身後,幾次想走近,卻始終不敢。 「軍長,進帳篷吧,這雨看來是越下越大了。」跟隨導演部行動的二十七師政委郭靖海走近王鐵山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王鐵山喔了一聲,依然紋絲不動。他的兩腿挺直,上身略向後仰,握著望遠鏡的雙手像是一副機械的支杆。雨水匯成若干溪流,從鋼盔上落下,濺在失去光澤的肩膀上,再往下,浸濕了迷彩服,斑駁的圖案全部成了黑色,襯出一張雕刻般冷峻的臉膛。 電臺的呼叫聲和嘀嘀噠噠的信號宛若一首澎湃的旋律,在雨空裡交錯飛揚。山下,十幾路車炮像是剛剛出籠的長蛇,在彌漫的雨霧裡蜿蜒爬行,轟轟隆隆的聲音經久不息。另有幾隊步兵冒雨跋涉,出沒在山澗小路上。進行曲的歌聲和加油的口號此起彼伏,在透濕的山窪裡滾動。 王鐵山貪婪地欣賞著每一個細節,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種切膚的痛快,些許小雨絲毫不能減退鼓蕩在胸腔裡的亢奮。這時候他甚至有一點得意,他發現自己似乎並不算老,似乎年輕了十歲二十歲。 他想走下山去,跟在一支隊伍的後面,走上十裡二十裡地。他自信不會比那些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們腿軟。皇甫戰役那次,他們穿著棉衣,戴著棉帽,一天一夜走了二百九十華里,可以說逢山過山逢水過水。那時候打仗全憑腿杆子硬。連女同志也不含糊,一邊行軍還一邊搞鼓動,那副熱氣騰騰的幹勁很能激發戰鬥力。 雨點越下越大,望遠鏡的鏡面上終於汪洋一片。 三十年前的那天也是個陰天。 那天晌午時分,他帶領本連九十六個人,從玉姚圩子出發,沿沙陀公路插進,越過野馬川,直奔毛田壩,去援助嚴澤光的剿匪工作隊。就是那天,他領略了什麼叫從容不迫,什麼叫大將風度。嚴澤光的胸有成竹使嚴峻的敵情在頃刻間變得不堪一擊。那就是著名的毛田壩連環伏擊戰。他不得不承認,那個時候,小他一歲的嚴澤光確實表現出了戰術天才。 可是後來就出現了「搶媳婦」的一幕,楊桃向左,楊桃向右的喧嘩,至今在耳畔回蕩。多少年後王鐵山反省,嚴澤光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那天當嚴澤光端著酒碗大聲宣佈「楊桃是我的啦」的時候,楊桃最初表現的只是害羞和不知所措,但是楊桃並沒有反對,楊桃或許在心裡正在做著決定,或許正在等待事情進一步發展,可是就在這時候,他也端著酒碗上去了。他沒想到竟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搞得楊桃騎虎難下,只好揮淚而去。可是他不能不上去,搞砸了是對的,因為他也愛楊桃。那時候年輕氣盛,可以為愛情拔刀相向,他沒有錯。嚴澤光後來甚至把楊桃犧牲或者說失蹤的責任也算在他的頭上,沒有道理! 往事如煙啊…… 王鐵山放下望遠鏡轉身向帳篷走去。 老了,看來真是老了,那年他才二十多歲,卻是老革命了,已經是身經百戰的指揮員了。吃的鹽不比別人的多,卻把五十歲的人生滋味都提前經歷了。如今的二十歲呢?他下意識地向警衛員看了一眼,咽下了一句話:嘴邊的鬍子還是軟的,娃娃一個嘛。 作戰處長走進帳篷,報告各演習部隊的行軍情況。 王鐵山掂起一根紅藍鉛筆,對作戰處長說:「通知『渡江支隊』,在鳳凰寨宿營,烤幹衣服,十九時前進入休息。」 作戰處長面帶難色:「軍長,那明天的行軍……」 「發電報給汽車營,讓他們派一個排連夜趕到鳳凰寨,交給『渡江支隊』使用。明天全部摩托化開進。」 作戰處長躊躇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軍長,無聲地退出帳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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