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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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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強步兵師野戰陣地攻防戰鬥演習作戰會議於午飯前結束。二十七師一團上校團長沈東陽被單獨留下,召進了軍長辦公室。

  王鐵山面帶含蓄的微笑,站在巨大的作戰掛圖左側,手中的金屬指揮棒在圖上劃了一條遒勁的曲線——那是沈東陽部的作戰地帶。

  「明白我的意思嗎?」

  「軍長,對於任務我很清楚。」

  王鐵山笑了笑說:「沈東陽,我想你清楚的恐怕不僅僅是這次演習的任務。我知道,你對於戰例一直是有著濃厚興趣的。你有沒有從這次進攻演習的方案裡看出一些別的什麼東西,譬如說……一個故事,一個雖然發生在過去歲月裡但是又始終活躍在我們、或者說是始終活躍在你我心中的故事?」

  沈東陽正襟危坐在軍長對面的沙發上,目光落在掛圖上軍長剛剛劃過的那一塊,繃緊的臉腮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軍長,我沒有想那麼多。我的職責決定我只能從演習的角度進入情況。」

  王鐵山又笑了。放下手中的指揮棒,移動碩大的身軀,隆重地坐進寫字臺後的高背皮椅子裡,兩手向沈東陽微微攤開。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你對不起的是本軍長,對不起我對你的賞識。如果你不敢說實話,那又對不起你的老丈人,對不起他老先生對你的厚望。好了,我這個當軍長的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不說我說,這次演習的背景,就是本部歷史上的某一次真實的戰鬥。你看,你並不感到驚訝嘛。你是胸有成竹嘛。」

  沈東陽不安地站起身子:「可是軍長……」話到此處,沈東陽又緘口了。

  「有話直說,我王鐵山手下沒有吞吞吐吐的團長。」

  「是的,我看出來了這裡面的匠心,但我不明白軍長這樣做是想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目的。」

  「是嗎,你會不明白?」王鐵山誇張地意外了一下,嘿嘿一聲冷笑,「那好,我來告訴你。」王鐵山離開高背皮椅,背起手踱到鋁合金窗前,把寬大的身軀交給秋天的陽光,肩章上立即反濺出幾束耀眼的亮光。屋子裡的光線卻暗淡了,王鐵山的後背幾乎擋住了窗外的全部原野。

  沈東陽重新坐下,冷靜地等待王鐵山道破天機。

  「前幾年下面部隊有一種說法,說是你的岳父大人嚴澤光在活著的時候沒有鬥過我,便給我安了一個絆子,選擇了一個得意門生當女婿,精心培養,臨死前還授以錦囊妙計,勢必要把一段早已做過結論的歷史扳回來。這話你聽說了嗎?」

  「軍長,這是對嚴澤光人格的貶低,完全是有人不懷好意造的謠。」

  「哦,你也認為是造謠?」

  王鐵山扭過頭來,盯著沈東陽,像是細細地琢磨一張作戰地圖,「你能肯定這是造謠嗎?」

  沈東陽的腦門上沁出了汗珠,咬緊牙關說:「我能肯定是造謠。軍長,嚴澤光已經去世了,您也沒有必要對這些謠言較真了。」

  王鐵山仍然不動聲色地逼視著沈東陽的眼睛,看得沈東陽心裡直發毛。

  「是啊,你的岳父這一手的確很高。人總是要老的嘛。如果說較真的話,我自愧不是他的對手,甚至不是你的對手。再過一年,也許半年,不,也許更快,我就可能要從這個位置上下臺。而你,三十六歲的團長,來日方長啊……」

  沈東陽霍然起立,「軍長,嚴澤光是一個正派的軍人,不是……政客。」

  王鐵山勃然變色,目光旋轉著逼向沈東陽,「那麼,在你的眼裡我是什麼人?」

  「您是我們集團軍的軍長。」

  「請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軍長,您今天留下我,難道就是為了……你們老一輩之間雖然在有些問題上有過爭論,可那都不是品質的原因啊!你們曾經情同手足生死與共,你們都是我極為尊敬甚至崇拜的楷模……軍長,一萬多部隊即將投入演習,我們都滿懷信心要在您的麾下千展身手,這也是您精心等待了幾年的機會。可是我真的有點不明白,在這個時候,您為什麼偏偏要對那一段不愉快的歷史糾纏不放?」

  沈東陽的話說得誠懇而又不卑不亢。

  王鐵山略作沉吟,臉色稍微鬆弛了一些,坐下去,手撫腦門,一輕一重地拍了幾下,「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我告訴你,我老了,知道什麼叫老了嗎?認死理就是老了。我真的成了一個力不從心的老頭了。這將是我組織的最後一次演習,我必須把心裡的疙瘩解開。軍區和總部批准了這次演習,也就是說,他們寬容了我這個固執的老頭。你我都是軍人,軍人心尖子上牽掛的那點東西,你應該清楚。」

  沈東陽無言以對。他不能不承認,軍長是對的。事實上,他早就意識到這次演習有著非同尋常的背景。受領任務時,馬薩崗的地形條件和在馬薩崗部署的兵力態勢,以及攻防雙方的行動原則,都使他深信不疑,這裡面有一番苦心,這是在仿製一個歷史的情節,有人要在J這塊地方再現過去的一幕——雙榆樹戰鬥再一次浮出了水面。於是,這次演習對於他沈東陽來說,就有了特殊的意味。而這一切,又都安排得合情合理天衣無縫。旁觀者絕對看不出破綻,知情者只有三個人——現任集團軍軍長的王鐵山和已故的嚴澤光,加上他沈東陽。

  王鐵山用鉛筆敲了敲桌面。

  「我想你不會認為這是我的一時衝動。到了我這個歲數這個身份,我衝動不起來。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這樣做,並不是對你的老丈人耿耿于懷。死都死了,我還去跟他扯什麼皮呢?問題是,本人也是吃了幾十年軍糧的人,我不能容忍我的歷史上有那麼不明不白的一筆。我要趕在見上帝之前把帳目算清。我怕的不是承擔責任,怕的是承擔那種不明不白的責任。」

  「軍長,既然這樣,我認為我團不宜擔任作為主攻的『渡江支隊』的任務,至少我本人應該回避。」

  王鐵山揮了揮手,「那是不可能的。第一,只有你有那個能耐運算好那道算術題;第二,也只需要你去運算;第三,你在軍事學院學習期間,還專門研究過雙榆樹高地戰鬥,調研過《韓戰史》,看來你對那場戰鬥的瞭解已經非常成熟了,難道你不想展示一下?」

  沈東陽愣住了,此刻他還不知道是誰出賣了他。

  「軍長,這樣我就為難了。非如此不可嗎?」

  「把你換到我這個位置,你會改變嗎?」王鐵山以問作答。

  沈東陽再一次語塞。

  嚴澤光彌留之際,只有沈東陽和嚴麗文在場,裝有雙榆樹戰鬥史料的保險櫃鑰匙也落在沈東陽的手裡。那段日子,沈東陽守著悲痛欲絕的嚴麗文,把幾十份史料反復咀嚼了幾遍。結合《韓戰史》裡的另一面之辭,憑藉陸軍指揮學院研究生的洞察力,他發現了一個重要的細節,也從此擁有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但是這個秘密不能公開的。經過反復權衡,沈東陽終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違背了嚴澤光的意志。他沒有把那份遺囑向任何人披露,更不用說交給政治機關了。而是自己編造了一份「遺囑」交給了政治部。

  他沒有想到,時隔數年,王鐵山又竟然舊話重提了,而且知道了他在軍事學院學習期間研究過雙榆樹高地戰鬥,調研過《韓戰史》的事實。老人家的這次行動看來不是頭腦發熱,而是蓄謀已久。何以應對,實在是個難題。

  沈東陽抬起頭來,他看見王鐵山的目光裡有一種窮追不捨的堅定,同時也摻雜著一絲痛楚的陰影,握著竹根煙斗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

  「軍長,我岳父臨死之前,並沒有留下所謂的錦囊妙計,他交待我的是,老老實實地當好一個參謀,並且要我們這些機關人員維護您的威信。」

  「那麼,你為什麼要假傳你岳父的最後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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