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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沈東陽吃了一驚:「軍長,此話從何談起?」

  「年輕人,我再次提醒你,這是可以追究法律責任的,隱瞞高級幹部的遺囑是犯罪行為,你懂嗎?」

  王鐵山一隻手扶著椅背,上體微向後仰,一根指頭篤篤地敲著桌沿。「沒有追究你,是因為我不想讓我手下一名很有出息的軍官背上複雜的歷史包袱。」

  沈東陽的防線被王鐵山輕而易舉地攻破了,他不敢再狡辯,囁嚅地問:「軍長,您是怎麼知道的?」

  王鐵山哈哈大笑,「沈東陽,你低估了本軍長。別忘了,站在你面前的人,已經在沙盤前度過了四十多個春秋,已經在戰場上滾過一百多個來回。憑我的經驗,他嚴澤光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他不是那種人,他也是心裡怎麼想的就會怎麼說,尤其是在臨死的時候。第一條,說112演習車毀人亡的事故,完全是管理責任,尤其是他作為一團的老團長,二十七師的師長,應該承擔主要責任。這話也許他在心裡承認,但他不會說出來,即便說出來,也言不由衷,因為當時是我在前進指揮所,他不可能認為我沒有責任。第二條,說是把部隊交給我他放心,這倒是真的,但是這層意思也只能藏在他心裡,他不會說出來,更不用說在臨死的時候了。你偽造的這份遺囑在當時至少向上級證明了師裡的班子是團結的,鞏固和加速了對於我的任命。我不想對你的上述行為做出感謝的表示,我只對你的一句話很感興趣。」

  王鐵山停頓一下,向沈東陽遞過來一個老謀深算的微笑。

  沈東陽更加緊張,目瞪口呆地看著王鐵山,不知道又有什麼把柄被軍長抓在了手裡。

  「你是不是說過,本集團軍內近年來有三個傑出人物,一是嚴澤光,二是王鐵山,三是沈東陽。啊,我要感謝你啊,感謝你如此看得起我,把我的名字同你並列在一起,我感到無上光榮啊。」

  沈東陽的臉頓時漲紅了,先是怔怔地玩弄手中的茶杯,然後苦笑一下說:「這話是我說的,那時我才二十多歲,不知天高地厚。」

  「你還說過,嚴澤光死了,王鐵山老了,剩下的事情該由我沈東陽來辦了。是不是啊?」

  沈東陽大窘,語無倫次地說:「軍長,我……這是開玩笑,酒後狂言。」

  王鐵山揮手打斷了沈東陽的話頭。

  「說得好,我認為你為自己定了一個很高的標準,事實上這些年來你一直是向著這個目標努力的。你在一步一步地證實自己,同時也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們這些老傢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包括你的岳父。」

  「我沒有想這麼多。我只是在竭力盡職。」

  「不,你的野心大得很哦。」王鐵山臉上又掛上了一層不輕不重的笑色,說不上是譏諷還是別的什麼。「我和你岳父都是從二十七師出來的,都在師、團首長的位置長期幹過。我的帶兵原則是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閑無好兵。認認真真打基礎,扎扎實實學大綱。到了你丈人的手裡,花樣別出,說我們的軍官太土,行動上組織了一個『敵後武工隊』,讓所有的幹部從騎自行車開始,踏上現代化的征程;理論上搞了一個心理訓練七大程序,讓軍官們成天搖頭晃腦地猜心思。如今到了你的手裡,聽說你又在忙乎什麼《臨戰人員心態探討》?」

  王鐵山從金屬文件筐裡抽出一本《軍事學術》雜誌,拍在桌子上,「我翻了翻,基本上還是嚴澤光的思想在放光芒嘛。」

  沈東陽微笑了一下。此時他已經充分地放鬆下來。儘管軍長的話有些雲遮霧罩的,也儘管軍長臉上的表情忽冷忽熱,但是他還是能夠感覺出軍長的善意和對於他本人的發自內心的器重。儘管軍長和他的岳父嚴澤光之間曾經有過一段難言的歷史,但是他的人格卻是始終受到沈東陽的尊重和仰慕的。沈東陽揣摩,軍長今天之所以把他單獨留下,並非不懷好意,也並不是要對他的岳父進行指責,可能僅僅只是為了說明一個問題,就像他本人說的,因為他感到他自己老了。

  沈東陽說:「軍長,寫這篇文章我並沒有帶著個人感情色彩。對於前輩的傳統,我有權利繼承,也有權利選擇並且加以豐富。事實上,您當年規定的軍官自身行政管理細則,人才首位晉升制,我們至今仍然在對照實施,只不過加了兩條。現在畢竟有了許多新的問題,當然也就會出現新的思路,這一點,我是受過軍長的表揚的。」

  「啊是啊,我是經常要表揚你啊,可是每次我都在心裡想,這個小子,又在標新立異。不能表揚他,不能讓他太得意了。可是,不表揚又不行,部隊的面貌擺在那裡,各項訓練和工作指標白紙黑字。我對你的表揚,其實有很大成分是被迫的。」王鐵山狡黠地眨了眨眼,「其實你知道,我對你是提防的,我總是覺得你的那些論文帶著一定程度的挑戰意味,甚至是對我們這些老傢伙的……否定。否定是對的,可是被人否定畢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你說呢?」

  沈東陽從心裡笑了。軍長能把心底藏著的那點隱私坦率地暴露出來,同時也正是對他自己人格的證明。「軍長,我是按照您的思路往前走的。您說過,在新的條件下,要注重研究新的教育管理方法,更準確和深入地掌握和控制部隊。所以,我們對於傳統的帶兵之道就要重新進行審視了。」

  「這樣我也就有理由認為,你的確是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

  「我沒有這樣想過,但是客觀上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效果。」

  「哈哈,很好,我們都是君子,不說假話。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迫使我選擇你擔任馬薩崗進攻演習的指揮員。」

  「軍長,我可以走了嗎?」沈東陽站起身子,拎起了軍帽。

  「你沒有使我滿意,」王鐵山收斂笑容,又敲了敲桌子,「你應該說你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並且密切配合我把那個謎底揭開。」

  沈東陽沉默。片刻之後說,「我執行命令。」

  沈東陽的態度使王鐵山一度鬆弛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他眉頭微蹙,注視著自己麾下這個不卑不亢並且有點倔強的小團長,心裡掠過一絲慍怒。但是他很快就把這種情緒掩蓋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似乎平靜地對沈東陽說:「好吧,我們的任務暫時解除了。現在已經是中午了,你就到我家去吃午飯吧。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孫芳阿姨的意思。」

  王鐵山說完,起身到衣架前摘下了帽子。

  沈東陽躊躇了一下,「軍長,我就不去了吧。」

  「哦,什麼意思?」王鐵山已經著裝完畢,沈東陽的拒絕儘管十分婉轉,他還是感到了巨大的意外。要知道,一個集團軍的軍長要一個團長去自己的家裡就餐,這不是什麼請客,這差不多就是命令。而這個不是命令的命令居然遭到了拒絕。

  「為什麼不去?」

  沈東陽立正回答:「軍長,既然您已經決定要把雙榆樹戰鬥的癥結搞清楚,那我只能站在我岳父的立場上提前進入狀態了。我改天再去看望孫芳阿姨。」

  王鐵山原地佇立,盯著沈東陽那張年輕的微笑的臉龐,足足盯了十幾秒鐘,牙幫骨突然一陣悸動。

  「你可以走了。」王鐵山終於遏制住一觸即發的怒火,冷冷地說。

  沈東陽戴正軍帽,摸了摸風紀扣,軍用皮鞋碰撞出清脆的響聲。他抬臂向王鐵山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轉過身去,以齊步的幅度跨出了集團軍軍長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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