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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09

  王北風沒想到,十年之後他會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與石平陽見面。按總體部署,炮兵團將遷到一個中等城市駐防。

  他是作為集團軍工作組成員下部隊驗收的。

  「少校同志,師屬炮兵團七連火炮封存完畢,請您檢查。上士值班員石平陽。」

  兩人相距十米左右。石于陽穿一身嶄新的士兵服裝,而腳下卻是一雙蒼老的解放鞋,草綠色箍一道細紅的士兵帽嚴格地扣在腦袋上,並從帽沿下壓出幾根白髮茬子。這張士兵的臉千真萬確是過於成熟了點,紫銅色的瘦肉繃緊了顴骨,嘴角—上扯起了幾道粗糙的紋線,儲存著汗漬。王北風為自己鋥亮的皮鞋和筆挺的毛料軍服而羞愧,而這只是瞬間的。眾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團軍的特派代表,他必須保持指揮機關的風度和威嚴。他的手上還戴著薄如蟬翼的白色尼龍手套——那是專門用於檢拭火炮潔淨程度的。

  石平陽也在注視著王北風。十個年頭不見,王北風似乎又長高了,更壯實了,氣色滋潤,紅光滿面,無一絲褶皺的校官服烘托出偉岸的儀錶。

  王北風的嘴角微動了一下,抬起右臂,節奏分明地還了一個雪白的軍禮:「稍息!」

  做完這一套公式般的動作,彼此這才鬆弛下來,王北風上前幾步,抓過石平陽的手,但沒有說話,只是攥了攥,用的勁兒很足。在整個檢查過程中,王北風神色專注,目光挑剔,從炮衣炮身到附件,挨個把六門炮裡裡外外連同雜碎察看完畢,這才向陪同的團裡幹部和石千陽笑笑:「無話可說,按計劃入庫。」「石頭,我沒想到你還在堅持。」

  部隊解散後,王北風把石平陽拉出營房,上了半面巒。

  這是初春的下午,太陽熨著山坳,蒸起淡綠色的光波。從半面巒上看出去,遠山起伏重疊,日照傾斜,半陰半陽,更遠的一塊山尖上掛著一塊破布似的白雲。

  打火吸煙。石平陽說:「都沒想到,還能見你一面。要說,也是我的不對,想給你們寫信,想見見你們,可是,心裡總有點……不是味兒。都是一年的兵……你不會笑話我小肚雞腸吧?」

  王北風猛吸一口煙說:「我這幾年,總覺得心裡愧愧的,也許,就那一下子,就改變了咱倆的命運。」

  「話也不能這麼說,比起我,你有很多長處。我呀,幹的再紅火,也是兵的紅火,我就是個兵的料。」石平陽這陣子真有些傷感了,不是王北風比的,也不是因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為自己對自己有了進一步的發現。掰著指頭數數,在全團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幹上學調走的,惟獨只剩—下自己這顆「兵種」了。就連比他晚入伍的班長們,也換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六歲了,從理論上講,是早該結婚抱孩子了,而他連個對象也沒有。家裡倒是介紹了幾個,也專門為此探過兩次家,卻總是花好月不圓。想想這些年來,除了操炮,他還會別的什麼嗎?姑娘們偏偏還很重視這個問題,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糧有工作的,譬如你會寫詩會唱歌會跳舞會溜冰嗎,你會英語嗎?哪怕會翻個跟頭比劃個雜耍也行呀。他很尷尬,除了炮,他就生動不起來,就沒有多少精彩的話題。可你總不能光跟人家宣揚賦予射向裝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我真想像不出來這十年兵你是怎麼當下來的,沒有想過要復員?」王北風又問。

  「想過,而且想了兩次,都沒走成。」。石平陽老老實實地說。前年他就提出過,連隊也同意了,可營裡不批,那時候要搞演習,他們排是配屬步兵主攻連行動的。去年破格提幹的希望再次破滅,他下了決心,這次說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車,擠進退伍老兵的行列時,他的心卻又突然縮緊了。就這麼走了麼?幹了九年了,苦在此,樂在此,榮在此,當年埋下的一顆充滿幻想的種子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乾淨?車隊離石嶺營房越來越遠,他的心就抽得越緊。這一輩子還能再來嗎,這可是人生的最人的—站呵!那時候他明白了,將來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這些個年頭築就了頑強的基礎,炮手的秉性已經滲入骨髓了,那間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紅的壁火,那蒸發著青春氣味的空氣,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難道從此就絕緣了麼?車隊走進城市,再駛向郊區,駛進一片暮靄蒼茫的原野。某一時刻,他真想跳下去,他驚恐地意識到不能離開這裡,他想像不出離開這片土地他該是怎麼個活法,他想像不出把自己從頭到腳又改造一次,又去適應一種新的活法自己會是個什麼模樣。可他沒有跳,一盆水已經潑出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後來,一輛軍用吉普車風馳電掣地追上來,當他看清裡面是副團長莊必川時,他的心嘩地一下燃著了希望。憑感覺,那是來追他的,是逼他後悔的。他乘坐的卡車在前面走,小車?諍竺孀罰媾甕蓖懦ご蠼幸簧3擔薏壞米約合氯ダ棺∧切〕怠?墒牽蓖懦っ緩埃湍敲錘糯罌ǔ怠K耍耍睦鍃骼崍耍蠡諏耍悴皇悄腫乓咼?那就滾吧!沒想到,當車在兵站停穩後,他剛跳下去,就被副團長當胸一把捋住。副團長臉色鐵青地罵了句:「老子去學習才一個月,你小子就開溜,沒門!團黨委決定,你留下!不行就轉志願兵!」

  轉志願兵他也幹。他二話沒說,就把背包從大車轉到小車上。留下來,還是當兵,還是代理排長。連志願兵也沒轉上。指標極少,農村入伍的戰士擠得鼻青臉腫,他自恃好歹還有張二等功證書,一讓再讓。他沒提別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勞的,只要能留下,他就滿足了。他不能離開這裡,他沒有實現自己的夙願,只要有一線希望,只要部隊還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一種最完美的形式和內容,哪怕他最後依然是個兵,那或許也是一種完美。

  兩個人在半面巒上抽完了一包煙,王北風目光落在遠處,又抽出一支點上。「你是不是也認為我傻?」石平陽問。 「是這麼想過,」王北風說。「這個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聰明人這兩種人構成的,缺一不可。你有你的價值。人,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的,能當營長團長師長的人多如牛毛,但真正的老兵,出色地當了十多年而且還將出色地當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寶貴的……你不會認為我是討了便宜賣乖吧?」

  「不……我沒想那麼多。既然是個兵,總是要往好裡當吧;既然還年輕還有勁,總不能憋著吧。別說當兵,就是給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裡擦。其實……我沒覺得什麼。人比人氣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機遇不同,怎麼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跟自己比心裡實在,覺得活得挺真實,挺對得住自己。李四虎老罵我是傻子,只會死幹,沒個活道勁,不會拿一把,不會講條件。我當真是不會,李四虎他自己也不會呀。連長指導員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聲石老兵,我怎麼跟他們拿一把?從營裡到師裡都把我當典型學習,我怎麼去提條件?跟領導說我想當官?向領導要上學要提幹?說不出口哇!要是有這些可能,那領導早考慮了。不該你的,搶都搶不來。就算傻吧,也是沒辦法的事。就這副骨頭,彎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頭……我自信一點,也許我什麼都丟了,但自己絕對沒丟!」

  「石頭,」王北風似乎感動了,動了真情,「我慚愧……知道嗎,那年我……寫了血書,還給副連長送了一條煙,雖然不是為了擠你……可是……」

  「別說了,都陳芝麻爛穀子了。況且,即使沒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還是今天的我,……這恐怕早就註定了。」

  「還有,」王北風話到嘴邊,又咽下半截。沉吟一會兒才說:「你可能已經聽說了,我和張峨嵋準備在『五.一』結婚……也許,這一切本來應該是你的……」

  石平陽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王參謀你拿我開什麼心,還是那句話,是我的你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王北風一把抓過石平陽的手,使勁地搖了兩下,拍了拍粗糙的手背,嘴唇動了動,像有很多話含在裡面。

  「我還會來看你的。以後給我寫信。」

  「好的。」

  「一定呵!」

  「一定。」

  王北風離開西嶺的第七天,部隊就開始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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