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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本排的幾個班長曾私下裡合計,找個避風的地方把劉發展往死裡揍一頓,或者趁夜訓製造個事故苗頭讓劉發展自投羅網。

  老兵總是有一些妖裡妖氣的辦法,治他個新兵蛋子易如反掌,而且絕不露痕跡把柄。但這項預謀被石平陽察覺並堅決鎮壓了。

  「你為什麼不找我,不罵我不打我?」

  「你是不是很怕?」石幹陽吐了一口煙,不動聲色地問。

  「我天天都在等著……你越是不找我,我越是害怕,不知你到底要怎樣收拾我……其實,我只是想出口氣,沒想到……沒想到會有那樣的結果,這事鬧大了,我知道……害得你不淺,我也後悔。」

  「你在信上落名字了嗎?」

  「落了,寫的就是劉發展。上頭給我保的密。」

  「還算磊落。可你為什麼說我打你?」

  「你是間接地打。三班長那次踢我,你沒制止,我認為是你授意的。」

  「但你在信上說的是我親手打你,還說我吐你一臉唾沫,這是為什麼?」

  「我……想引起上面重視。」

  「是人,都想當個好人,沒有人生下娘胎就想學壞,是嗎?」

  「是……可我……」劉發展開始冒汗了。

  「你最近是不是老做惡夢?」石平陽話鋒一轉,直視劉發展。

  劉發展臉色驟變,抬頭迎視石平陽:「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老是在夜裡說夢話,聲音很疹人。我琢磨你有心事。」

  「沒有沒有沒有,你是恐嚇我,你想從精神上把我搞垮……劉發展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石平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實話!」

  劉發展突然站起:「明說吧,是我害了你,官了還是私了,怎麼著我都認了。」話雖說的氣壯如牛,小腿肚子卻在嗒嗒抖動。

  石平陽坐著沒動,斜起臉往遠處瞄了瞄,又狠吸兩口煙,然後說:「好,言歸正傳。先說你們班長踢你。我沒授意,但確實也沒制止。你們班長是老兵,腰肌勞損起不了床,卻從來沒誤過一班崗,多好的人啦?我剛把你領回排裡時,大夥都不敢要你,都知道你當新兵時就不出操不訓練不站崗。是三班長發揚了風格要了你。一個人混到別人都不要的地步,你還算人嗎?就因為批評你幾句,你就操他娘操他姐操他妹罵了四十多分鐘,罵得全連的同志都跺腳,都恨不得把你掐死。說真的,要不是指導員死按住我,我也上去了。我承認,我是不冷靜,可我沒法冷靜啦。全排都在幹,都在熱火朝天地搞訓練,都想當個好兵,可你呢,裝病,半夜偷別人的餅乾。指導員找你談話,病號飯都讓你打翻了,我跟你談還有什麼用?誰能跟你談得攏……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頓……」壓了十多天的怒氣和仇恨終於爆發了,石平陽扔掉煙頭,站了起來。

  劉發展驚恐地看著石幹陽,突然蹲下身子,捂住了腦袋。

  「站起來,到炮場去!」石平陽斷喝一聲。

  劉發展惶惶如喪家之犬,爬起來,一溜煙地往炮場跑去,邊跑邊回頭,提防著石平陽,生怕他一腳踹過去。

  石平陽對劉發展施行了強化訓練:跟蹤標定。劉發展把高低方向兩機搖得嗚嗚生風,眼睛死貼在接目鏡上,耳朵警惕地接受著來自石平陽的每一道指令,心裡撲撲嗵嗵亂跳。石平陽並不靠前,老遠站著,只是根據炮身傾斜程度和指向下達糾正口令,其精確程度令劉發展驚恐不已。他越來越真實也越來越悲哀地意識到,他千真萬確不該傷害這個人,在這個人的面前,他委實發現自己的渺小和醜陋。

  三個小時過去了,石平陽依然不緊不慢地吸著煙,踱著步,下著口令。

  劉發展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渾身的骨頭像被焚燒了一遍,神經似乎已不再跳動,碩大的汗珠從脊樑溝子往下滾,滲出軍裝,在背上、大腿內外浸出黑色的水漬。他感到自己實在抗不住了,兩手稍一疏忽,便脫離搖柄,癱在地上。領口處大團大團地往外冒著熱氣。

  「排長,饒了我吧,我錯了……」

  「錯在哪裡?」

  「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跟你較勁兒,咱誰都惹得起,可再也不敢惹你了……」

  「放屁!」石平陽大吼一聲,「站起來!」

  劉發展一副死皮賴臉相,齜牙咧嘴地站起來,兩手捂在膝蓋上打顫。

  「聽著,你做了不少壞事,但我今天不跟你算帳,我現在正在找原因。我揣摸你有一樁很苦惱的心事,你不願說,這個話題先放下,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談。從今天的訓練看,儘管最初階段是被迫的,但是口令執行得並不馬虎,這說明你是可以服從命令的。其次,你第一次認真,也第一次體現了靈氣,在後來的幾次標定中,你的速度和精度都明顯地提高了,這說明你是有能力的。再次,還有更為可貴的一面,在標定十三號方位物時,我故意錯下了四個密位,你當時猶豫了一下,又重新標定一次,最終沒有按照我的來。當時你可能並沒有多想,而是出於一種本能的責任感。這個細節對你我來說都十分重要。也就是說,在你的身上還是能夠找到長處的,只要你正確認識自己,合理使用自己,你會成為一個炮手的,而且可能會成為一個好炮手。」

  在石平陽說這番話的時候,劉發展先是站正了身子,然後立正。目光由痛苦變為茫然,再驚訝,再驚喜,再悔恨。胸脯越挺越厚,喘氣聲越來越粗。在三個多小時的高強度訓練中,他完全置身於極度的緊張和勞累之中,隨著變幻的口令和接目鏡裡不斷刷新的色彩,他漸漸地忘記了自己,忘記了過去,忘記了恥辱,忘記了恐懼,從肉體到靈魂都在那淋漓的汗水沖洗之下,得到昇華,飄揚到離他自己很遠很遠的另一個境界。

  待石平陽把話說完,劉發展已是淚流滿面。

  「排長,你這話……都是真的?」

  「我說過假話嗎?」

  「你……不是變相體罰我?」

  「有點體罰,但沒有變相。」

  「排長,我有個請求。」

  「說。」

  「排長,來吧,照這兒煽,就算原諒我了。」

  石平陽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說:「扯——淡!」

  「那……我自己來!」劉發展一跺腳,掄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煽過去,一巴掌打了個血印子。再煽時,就被石平陽擋住了。石平陽踢了他一腳:「勁兒兒沒使完是不?裝填一百次!」

  劉發展愣了愣,大叫一聲「是!」抱起教練彈,以排山倒海之勢向炮位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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