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彈道無痕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
|
莊必川從師部開完搬遷會議,沒回團部,徑奔七連一排。 莊必川的臉色很陰沉,掛滿了零星小雨,陰沉的目光往戰土們的臉上掃了一遍,然後走進套間的小屋。那裡原是老排長丘華山擅自建立的排部,當時佈置得挺像個軍事指揮機關。李四虎等老班長對此深惡痛絕。但丘華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發牢騷說:「日他奶奶,也不發個床單。自己買吧,又嫌是花的,影響內務。咱只好躲進這旮旯小屋裡住,免得拖了排裡的後腿。」這牢騷其實是一種炫耀。咱是幹部,幹部不發床單不發襯衣不發褲衩,搞訓練穿膠鞋還價撥要錢,只有幹部才有資格花錢去買,這就是幹部和義務兵的區別。李四虎十分痛恨丘華山的大圓頭皮鞋,那倒沒花錢,是發的。丘華山不大懂炮,訓練全靠班長們撐著,自己的絕大多數精力都放在那雙皮鞋上,保養得極好,鞋油炮油輪換著往上抹,還在跟上釘了幾個鐵掌,說是延長使用壽命。丘華山穿皮鞋在屋裡走來走去,每一聲金屬與水泥碰撞的音響都像刀子,極其殘忍地戳在與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們的心上…… 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戰備倉庫,再也見不到那雙皮鞋了。 莊副團長在倉庫裡呆了很久,也巡視了很久,問:「還有丘華山的東西麼?」 聲音很冷。 「沒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石平陽覺得氣氛不大對頭。 「嗯。」莊副團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摸出一根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裡搓,搓碎了,煙葉末子從指縫裡流出去。 「小子,死球了。」 「誰?」石平陽大吃一驚。「兩個月前我還在陽泉見到他,剛提的工兵營教導員呀。」 「施工,有個啞炮。一個排長要去,他攔住了,說他當過炮兵,懂那玩藝。小子,還算條漢子!……那顆彈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沒響,他硬是把它擺弄響了,當過炮兵管球用,那是啞炮,它不按理來,叫它響時它不響,不叫它響的時候它偏要響。一輩子就響了那麼一次,就把丘子給我搭進去了……」莊必川抹了抹眼角。 「他現在在哪裡?」 「烈士陵園。我從師部回來前去看過,李四虎也在。」 石平陽深深地垂下腦袋。他像是看見了那個人,那個經常把梳子往頭上刮幾下、把皮鞋往褲腳上蹭幾下的青年軍官。那個讓他們大夥都感到討厭的人如今居然死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樣一種死法,光彩、悲壯,乃至神聖。嚴格地說,丘華山不是一個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個軍人。儘管他身上有許多缺點……可是,現在看來,那叫什麼缺點呢?一件件一顆顆都像珍珠,丘華山最終以軍人式的獻身賦予它們以嶄新的色澤。 「李四虎這小子近兩年發了,」莊副團長揮手趕了趕沉悶的空氣,把話題轉過去:「那爿小店關了,辦了個帶鋸廠,方圓幾十裡都找他劃板子,一個月淨掙千把。跟我說了,下次打營具就找他劃板子,團裡的收三分之二,營裡的對半,本連免費。這次他拿出一千六,寄給丘華山家。」 「他捉弄過丘排長,心裡肯定不是味兒。」 「屁,他還說風涼話,說換上他,就不會出事。這個雞巴人,就他媽嘴臭……當然嘍,他也是真難過,我第一次看見這小子哭,哭得挺真實。」 「我想去看看他。」石平陽抬頭,望著天說。 「丘子嗎?早燒了,還剩個盒子。」 「我想去看看李四虎。」 「呵,行呵。他說咱們洗澡不方便,從廣州買了幾個淋浴器,你們連每排一個。我表示不要。不過嘛,這雞巴人對部隊還是有感情的,他要是硬給,你們就扛回來。打個借條,就說是借的,用完了再還他。不能讓這個新生的資產階級太得意了。」 搬家的當天,李四虎也回去了,但他沒有走進營區,只是坐在山坡一塊石頭上,隔著老遠不動聲色地往下看。營區裡顯得很熱鬧,人歡馬叫。扛東西,推炮,掛車,裝營具,足足忙了一個上午。 李四虎一動不動,硬是在那塊石頭上坐了將近六個小時。 一切工作就緒後,石平陽匆匆地趕了過來,他早就看見了那個沉默的身影。 「這下可好,想罵兩句都沒人聽了。」李四虎迎頭第一句就是這話。 「反正也不是太遠,還可以攆到城裡罵。」石平陽笑笑。 「再也不罵了,」李四虎歎了口氣說,「原想家就在跟前還能守著你們,還可以聽見你們拉歌聲,還能聽見炮聲,哪曉得連這點便宜都沾不到……」 「老李,聽副團長說你現在發了,日子挺自在,你的路走得挺氣派哇!」石平陽想調節一下情緒,故意岔開話頭。 「屁!」李四虎叭地一下將手中的樹枝折斷了。「可你知道我這心裡啥滋味麼?我不是那種只圖過日子的人,我還年輕,我想幹點名堂事。剛脫下軍裝那幾天,我真的很快活,可是只快活了幾天就膩了。有了房子,有了女人,也有了錢,什麼都有了,可就是把自己弄沒了。幹什麼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套子上的感覺,軟綿綿的提不起精神,那滋味真不好受哇。日他媽只要部隊還要我,再回來當個志願兵我也幹,喂豬做飯種菜打掃廁所都行,活得實在呀。這他娘的當個毯個體戶,除了交黨費就不知道誰是党,整個兒沒組織,就像個跑單幫的鬼,活得輕飄飄的,幹什麼都覺得不是正經活兒,都不對我李四虎的路數。」 石平陽苦笑了笑:「也許你我都太在乎自己了,太鑽牛角尖了,都以為自己是幹大事的料。可是……說不定哪天我還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兩個人在坡上罵罵咧咧地傾訴了很久,直到山下發出了預備信號,這才握了握手捶了捶膀子,默默地又對視了幾眼。石幹陽走出很遠了,李四虎又在後面喊:「有時間回來看看,從市里往咱團靶場去,要路過我那門口。你看咱那房,我今早特意讓你嫂子又掛了那塊紅床單,訓練路過的時候,進去喝口熱水。」很遠的山縫裡,那座獨立房明顯起來,房前的那點紅,就像—粒火星,隱隱約約的燃燒著。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