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彈道無痕 | 上頁 下頁


  「不信?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別真以為那次上教導隊把你刷下來是因為那泡稀湯,不,不是。那不是偶然的。沒那泡稀湯你可能也走不掉。你小子學東西快,素質好,又本分。你到班裡才幾天,他的本子上就記下了你的名字,還打了重點號,你強過王北風他比誰都清楚。但有一條,直接提幹留下來用可以,送去上學他不幹,真是塊材料,出去就回不來了。老子吃的就是這個虧。咱在玩炮,他在玩咱。他也想提我呀,他後來真的想提我,可後來就由不得他了。幹部制度改革,師裡都沒這個權。……再況咱連隊幹部。咱連長老宋有真本事,個人技能好,但他組織能力不行。關鍵時候還得咱基準班長給他撐著。副連長貪,誰探家帶東西他都要,但誰的問題他也解決不了,一貪,屁股就不乾淨,膽子就小。這個人可以省略不計。有一個人你得尊重,就是指導員,人正,有才,文章寫的好。他沒結過婚,他從前的未婚妻是咱師醫院的醫助,得白血病死了,他心裡傷得很深,在他面前別提女人的事。還有,他最怕別人說他不懂業務,他要是轉到你的炮上,你不僅要恭敬謙虛,而且還不能讓他看出來你是裝的。總而言之四個字——對營長留一手,對連長露一手,對指導員笑一下,對連副哼一聲。我說的這些你都記住了嗎?」

  石平陽連連點頭:「記住了記住了。」心裡卻想,可我能做到嗎?怎麼這麼複雜呀?這幾年班長當下來,還不把人煉成精了?

  「對於班長們,球,都是老兵了,要的就是個尊重。舌頭打個滾,感情不賠本。你先把炮玩靈了,再謙虛一下,人家口服心服。

  像你這樣光知道自己悶頭幹,人家反而覺得你孤傲狂妄。幾張嘴巴一起臭你,能把香胰子泡成臭豆腐……總而言之,你不光要琢磨炮,還要琢磨人。明白嗎?」

  「明白。」石平陽又點點頭。

  「當班長的,有三條路。一是別人咋幹我咋幹,這條路穩當。二是領導喜歡咋幹我咋幹,這條路寬敞。三是應該咋幹我咋幹,這是一條出成績的路,但也可能是一條羊腸小道。你準備選哪條路?」

  石平陽陰起臉,深沉了半晌,說:「班長,你走的是哪條路哇?」

  李四虎又咧開大嘴笑了:「我原先走的是李四虎之路,稀泥巴路,如今是走投無路。」

  石平陽說:「那我就走石平陽之路。」

  李四虎說:「換上個人,送一條雞公山煙我也不跟他放這麼多屁。這好歹也是我當兵幾年的一點理論知識。講這些啥意思?

  你記住,要想混個前途,還要保住咱炮手的德性,這二條路你都得走,膛著走……我是明白得太晚了呵……」

  到了年底,李四虎果真復員。臨走那天,李四虎對連首長說,不用費事了,讓石平陽幫我背個行李捲子,送到西黃村就行。

  李四虎到西黃村落戶的事,經過一番小小的周折,終於得到了各級有關部門的認可,一則他兵老,有結婚生孩子的資格;二則也不違反婚姻法兵役法或其它任何什麼法。離隊前三天,李四虎就同那個叫于文蘭的姑娘到鎮上開了結婚證,並帶回連隊讓大夥仔細地羡慕了一陣子。

  路上,石平陽怯怯地說:「心裡頭是不是有點……那個?」

  「屁,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那個啥?這條路早晚得走,晚走不如早走。」

  石平陽自己心裡反倒極不是滋味。

  「這下好,老婆孩子熱炕頭,早晨也不用一大早起床,黑起屁眼喊口令了,再也不用為個逑名次累得扯筋脫肛了。那爿小店我要把它辦得紅紅火火的,小日子要弄得滋滋潤潤的……好哇好哇,外出也不用請假了,老子自由了,老子不是兵了,再也不受那雞巴紀律約束了!老子想到哪裡就——到——哪——裡!」

  未了,李四虎簡直是在喊,聲音拐著彎兒,破破爛爛地極刺耳。

  「老李,你嘴硬……你在哭麼?」

  「啥話?我李四虎啥時候哭過?來,幫我吹吹,沙子進眼裡了。日他媽,這風真大。」

  再往前走,兩個人都不說話。

  「石平陽哇,你也是老兵了。」

  「在你面前,我覺得還是個生瓜蛋子,老不起來。」

  「我一走,你就會迅速老起來的。媽的,真塊,一晃都是八年了。當初來部隊的時,我還是個嘎小子,眼下,離三十不遠了。」

  走過一個山脊,李四虎愣住了。—班全體,除開他和石平陽,還有六個人,組成一個小小的夾道歡送陣勢,打著一個自製的橫幅:「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李四虎愣了半晌,眼窩子燙起來,問:「誰的主意?」

  「大夥。」石平陽答。「在大夥心裡,你永遠是我們的班長。」

  兵們保持立正姿勢,向李四虎行注目禮。李四虎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站住了。

  「大夥別這樣別這樣,這份情太重了,我李四虎這一輩子值了,就沖大夥的這份情,我覺得比當個師長團長都光榮。就送到這裡吧。往後……往後……」李四虎說不下去了。

  「老班長,咱們班新老都在這了。一起再唱一支歌吧。」石平陽提議道。

  「那好那好,就算分別歌了。我看,咱們就唱《戴手銬的旅客》裡面那首吧,正好合今天這個味兒。」

  ……

  送戰友,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戰友哇戰友……

  歌聲響起來,傳開去,有些嘶啞,隨著壓抑的冷風,在原野上繚繞。有個兵哭了,接著又一個,兵們都在默默地流淚,淚水浸泡了歌聲,於是更加悠遠。

  「別唱了別唱了,這他媽就像跟遺體告別似的。咱班唱歌拉歌比歌,還沒有這麼喪氣過。這歌沒勁,換首歌唱!」李四虎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立正站好,高聲說:「注意了,我來起一個。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預備——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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