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彈道無痕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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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必川的眼皮鬥爭似地顫了顫,終於睜開了。「我這是制怒……最先進的制怒方法……他媽的這個怒看來是制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怒既是制不住,就跳了起來:「李四虎,我問你,你還是模範黨員麼?你還是班長標兵麼?今天你總算暴露了那根名利思想的尾巴。你小子玩命地幹,就是為了落個什麼嗎?黨員的覺悟呢,革命軍人的意志呢?好哇好哇,我總算把你看透了。你說石平陽素質好,你當我不知道呵?上次拉練你裝病,一班照樣帶得嗷嗷叫,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沒有一個人進收容隊。技術上我也看了,再加把火候,不比你差。我要向連隊建議,由石平陽擔任基準班長,你當副班長。這也算是組織上對你鬧情緒的有力回答。」 李四虎頓時懵了,蔫巴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冷著臉問了聲:「你說話可算數?」 莊必川說:「你要是後悔,我還可以收回來。」 李四虎「叭」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要是把它舔起來我就後悔。」 莊必川大怒,霍然起立,一拳將寫字臺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李四虎……你紿我滾出去:」 李四虎昂首挺胸跨出門外。 石平陽那時候並不知道營長把他和王北風的名字調個兒的事,更不知道李四虎大鬧營部的事。當王北風去學習而他被刷下來的消息證實後,他頓時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兩個人關係雖好,但自己在各方面略佔優勢,這是明擺著的。條令考試,王北風的綜合成績是4.65,自己是4.86;地形學定目標點,兩個人都是全優,但自己比王北風精確o.5米,就那麼一丁點兒,但也是優勢。至於其它方面,什麼覺悟啦,魄力啦,都是抓不著看不見的,不那麼好比較,可也不見得比王北風差呀。 王北風臨走的前一天晚上,連隊召集骨幹開會為他送行。連長說:「王北風呵,你要記住,咱連可是『炮兵之神』咧。你們在外面闖的同志,只許往光榮傳統上增添新榮譽,絕不允許抹黑。」王北風坐得端端正正,兩手放在膝蓋上,很嚴肅很謙虛。說:「連長你還不瞭解我王北風嗎?當兵這二年多,在連首長的正確領導下,在各位老同志的熱情幫助下,我在思想、訓練和工作幾方面都取得了一些進步。但我絕不會驕傲自滿,絕不夜郎自大,一定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風物長宜放眼量,一定要為連隊增添新榮譽,說啥也不能讓連首長和各位老同志失望。」王北風憋紅了臉,但話說得很暢快,方方面面都顧上了,且用了不少新鮮詞兒。連首長滿意,老同志們也很愉快。所謂老同志,就是班長骨幹們,只不過多穿了件把軍用褲衩而已,但大都很講究個尊重。 石平陽坐在後排,跟著大夥一起微笑,心裡突然就有些自卑,論起表達能力,自己是比不上王北風。連長點點頭,又說:「你這個同志聰明好學,也能吃苦,這我放心。但你這同志也有缺點,愛耍個小聰明,譬如那次搞成果法……算球了,都過去了。總之,要扎實,不要搞花架子。至少,在本營去的三個人中,你要弄第一。要是讓八連九連的同志靠了前,小心回來我剝你的皮。」前面的話連長說得很溫和,後一句則咬得惡狠狠的,像是真要剝人皮似的。 王北風走後,石平陽很是沉默了一陣子。想想兩個那天在河邊,自己說下的那幾句狂話,心裡就燒得慌。那時候,王北風就說他想考學校,想提幹。石平陽想,人家把心旮旯的話都對你說了,多麼信任呵!石平陽也就很真實地說了自己的願望,說他也想考學校提幹,也想當一輩子兵,並且非常豪邁地狂了一句:「嘿,我想當炮兵團長!」 如今,王北風真的快要提幹了,自己呢,別說炮兵團長,離炮兵排長也遙遠得很。心裡憋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兵就當得很地道,從此嘴皮子更加收斂,手腳上倍下功夫。幾種炮手的業務都輪了一遍,李四虎就教他練習射擊指揮,為當班長做必要的技術準備。 04 夏末連實彈射擊,一班首發命中,餘下的六發五中。發射完畢後李四虎問石平陽:「方向修正量我下的是六密位,你怎麼只裝了四個?」 石平陽答:「目標運動方向與射擊方向成銳角,應該減少修正量。這是你的小本子告訴我的。我估量了一下,夾角大約三十度,所以就減了三分之一。」 李四虎沒說話,很深沉地看了石平陽一會,掰過他的手,見那上面摞了很厚一層繭花。又看了看他的褲子,膝蓋處已經褪了色。儘管補了兩塊護膝疤,針腳還是糟了,用手一扯就破。 李四虎問:「這是第幾條褲子?」 答:「第三條。」 李四虎說:「行了。」 石平陽莫名其妙地問:「什麼行了?」 李四虎不做正面回答,說:「這段日子我老在琢磨你,作為班長,我當然希望我的兵都能捨下身子玩命地幹,可我總有些奇怪,好像你這個人真的不知什麼叫愁什麼叫情緒……我是說,你從來不感到累麼?」 「累呀,睡上一覺又好啦!」石平陽答。 「你是比我強,想得開,肚子裡寬敞,」李四虎長長地出了口氣,「我是他媽的遇一件事泄一次勁。打個比方,就像一條狗,弄個繩子拴著你,往前撂一塊肉引著你,讓你看到吃不到。隔天又扔一塊。總能看到,總是吃不到。起先還能狠狠地叫兩聲,久了,連叫都沒勁了。你也是三年頭的老兵了,怎麼說呢?……有些事,不能太實心眼了。」 「班長……」 「啥?」 「我覺得,班長這話有點……那個。」 「咋?」李四虎臉上一緊。「……你是說我落後?……是呵,真的落後,這話不像是我李四虎說的。……兵當老了,就油了,就落後個球了。退回去三二年,別人在我面前這樣說,我可能會罵他。散佈消極情緒不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就說力氣吧,我也有個比方。我覺得人的力氣就像井水,舀了一瓢它還往外冒。舀得越多,冒得越歡。要是老不舀呢,它就成了死水。你說是不,班長?」 「這個比方新鮮。」李四虎眼睛亮了一殼:「你說,這是個什麼理兒?」 「泉眼順通呀。天天舀,天天浸,泉眼越浸越大,水就越冒越歡了。」 李四虎點點頭,想了想又說:「你的泉眼是什麼?」 石平陽愣了一下,那金色的野心又在胸腔裡熊熊燃燒。他依稀看見四個兜的軍服微笑著向他招手。那次王北風走,連長安慰他說,也就是個卵子教導隊,不去也罷。在家幹好了可以直接提,說不定還先提呢。他多麼希望連長這話早點成為現實呵。當兵時姨父對他說,給咱弄身軍裝穿穿,他當時想,很快就會有的,而且是四個兜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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