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彈道無痕 | 上頁 下頁


  李四虎正在思考,肚子裡突然一陣騷動,便連滾帶爬撲向廁所。蹲在衛生隊的廁所裡,李四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媽的,老子當排長的報告都打上去了,又讓這個痞子給頂了。這口氣現在不出,更待何時?他在茅坑上蹲足了二十多分鐘,終於醞釀出一項精彩的計劃。

  五天后,丘華山就接到了一封信,是從縣城的郵局寄來的,信封上字跡娟秀。拆開一看,是一封英漢兩種文字混成的短信,丘排長查辭典翻教材激動得渾身顫抖,直想大笑三聲。

  週末,丘排長以嶄新的姿態,昂首挺胸跨出排部,筆挺的四兜軍服,三節皮鞋雪亮照人。按信中規定,集結時間是八點,但丘排長為爭取主動,提前兩小時趕到指定位置——距連隊兩山之隔四裡開外的獨立燈籠樹下,這是炮兵的七號方位物。八點半過了,心上的人兒還不見蹤影。丘排長不屈不撓,在冷颼颼的夜風中傲然屹立猶如泰山頂上一青松,眼巴巴的秋水裡充滿了幸福的幻想。九時許,一婀娜身影款款出現在半輪月下,丘排長歡天喜地緊跑幾步迎上去,跑近了才發現形勢不對勁兒,一個豬嘴蒙面扭著水蛇腰的怪物搖搖擺擺地豎在月影下,妖裡妖氣地捏了一嗓子——

  「Iloveyou——」後面一聲拐了個很長的彎兒,餘音顫顫抖抖地像扭迪斯科。

  「俺的個娘哎——」丘排長慘叫一聲,魂飛天外,幾乎癱倒。直到那怪物悄然遁去,這才憋出一口長氣,屁滾尿流地奔回連隊。

  那天晚上,石平陽親眼看見李四虎將防毒面具塞進挎包溜出門外。

  丘排長當然也知道是誰在促狹他,但礙於某種因素不便於公開調查,吃個悶虧也就認了,從此臉上深沉了許多,後經一番掙扎努力,不出兩個月便捲舖蓋調走了。

  03

  多年後石平陽才明白,參軍後第二個年頭那個春天的夜晚,對他來說是何等重要。

  事情很偶然,基本上是因為上一趟廁所。

  營長莊必川喜歡在夜裡二點起床散步。說足散步,其實又不是正經的散步,捎帶著在營房裡溜達一圈,偏碰上七連哨位無人。頭晚夜訓,石平陽吃了幾塊肥肉,回來後又在水籠頭下喝了分把鐘涼水,沒想到就把肚子弄出了毛病,此刻正蹲在廁所裡卸貨。

  槍,自然是橫挎在肩上的。

  直到營長吆喝了三四遍,石平陽才收緊了腸子,急急如喪家之犬,滿腔悔恨地撲出廁所,向營長打了個敬禮,自知理虧,不敢說啥,只是悶著勁兒把自己抻出筆挺的姿勢。

  「很嚴肅睞,」營長說,黑暗中把眉頭皺得咯咯吱吱響:「怎麼能在站崗時上廁所呢?階級敵人摸進來怎麼辦?有問題留著下崗再解決就來不及了麼?……缺弦!」

  石平陽雖不十分高大,但論身材也可勉強算作一條漢子,如今在更加高大魁梧的營長面前,就顯得有點渺小。挨了一頓訓,羞愧難當,幾乎又矮下去兩公分。嘴巴動了動,卻沒蹦出個言語。想想也是,要是真有敵人來破壞,斷沒有一邊拉屎一邊射擊的道理。那幾年,階級鬥爭的弦在部隊還是繃得很緊的。

  僅僅挨頓訓倒也罷了。

  軍區炮兵教導大隊招收骨幹,加農炮營每連一個名額,七連報了兩名候選人,按編制序列是一班副石平陽在前,四班副王北風在後。莊營長散步歸來,意猶未盡,翻出一摞材料,目光很精神地在石平陽的名字上敏感了一陣子,然後撮起鉛筆,劃了一條優美的曲線,一個圓滑的拐彎勾下來,石平陽和王北風的名字就調了個兒。

  不久,就有消息傳到連隊,說是上教導大隊的人員已定,本連錄取的是王北風。李四虎一聽眼就直了,拍屁股大叫:「這他娘的不可能!」

  然後去找連長。

  連長說,連隊報了兩個,是把石平陽作為第一人選的,最後是營裡定的。

  李四虎又去找營長。也不喊報告,呼啦一下將門撞開,進去就吼:「營長,你這事辦得不漂亮!」

  莊必川那功夫正在刮鬍子,扭過半個臉來,斜睨了李四虎一眼:「又耍什麼瘋?」

  「論班,咱們班是基準班,」李四虎火紮紮地說,「全連哪個班長不是從咱班熬出去的,基準連的基準班是全營的骨幹教導隊,這話是你說的吧?」

  「基準班的重要性,我不比你清楚嗎?」莊必川繃住左臉的某一塊,狠刮一下。「到底什麼事,說!」

  「可這挑骨幹上學,怎麼成了四班副啦?論個人素質,他王北風能跟石平陽比麼?那次打直瞄,石平陽頭一回上炮,首發距靶心只有三十公分。王北風呢,首發跑了,他小子緊張。拍著良心說,我帶了幾茬子兵,最扎實的就要數石平陽。」

  莊必川刮完臉,晃悠悠地收拾著東西,沖李四虎笑笑,笑得陰陽怪氣:「哦,沒想到你李四虎還挺仗義的。」打住這句話,嗓子陡地往上一提:「李四虎你小子要注意,最近表現不怎麼樣!我聽說,別人喊你兵痞,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前天還把副連長給罵了,有這事沒有呵!」

  李四虎從容不迫地從桌子上扯出一根煙,點著後惡狠狠地吸了一口,不做正面答覆,把眼睛翹到天上。「你先別替石平陽叫屈,說一說,進山拉練你為什麼不去?病?你小子還會有病?少給我裝。你肚子裡那幾根彎彎腸子,老子數都能數過來。」

  李四虎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想復員。你當副連長我就當班長了,你當營長我還是班長。在你手上,總是老實人吃虧,我不能眼瞅著石平陽走我的道兒。一年又一年,探個親才七天你就發電報,找個對象連手也沒摸一把就吹個球了,我落了個什麼?老莊你拍著胸膛說,不是我李四虎,你上得沒這麼快!」莊必川也火了,猛地揚起巴掌,欲往桌上拍去,卻又懸在空中,仰起臉來,微閉雙眼,口中念念有詞:「大風起兮雲飛揚……一、二、三、四、五……」

  李四虎愣了,嘟噥道:「這搞球啥,裝神弄鬼嚇人不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