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走在路上,田紅葉問王淩霄,「你怎麼說手上有人命也不殺?那媳婦說的人命就是抗日戰士的生命,不能饒恕。」

  王淩霄說,「你說不能饒恕,他沒有退路,只能跟抗日隊伍死戰,那樣還會增加人命。我說可以饒恕,他放下屠刀,至少可以減少人命。」

  田紅葉想了想說,「到底是老革命,政策水平高。」

  正說著話,顧甸村裡又跑出來一個人,是剛剛要報名參軍的小夥子,因為對眼沒被錄取。小夥子追上來說,「我有重要情況報告。」田紅葉等人便停住腳步。對眼小夥子說,「你們先答應我帶我參軍我才報告。」

  田紅葉說,「你先報告我們才能答應你。」小夥子撓撓頭皮說,「那好,不過你們說話要算話。」

  對眼小夥子不說還好,一說把大家都嚇了一跳!馮存滿立馬就把駁殼槍擎在手上,哢嚓一聲上了膛。小夥子說,「咱村有鬼子。」

  田紅葉驚問,「有多少人?」

  對眼小夥子回答,「一個。」

  田紅葉又問,「在哪裡?」

  對眼小夥子說,「是一個病鬼子,在山上。」然後用手指了一下。

  因為有了敵情,幹部就做了分工,田紅葉帶領兩個班,護送新入伍的農民青年先走,馮存滿和王淩霄帶領一個班去搜尋鬼子病號。

  馮存滿和王淩霄趕到對眼小夥子引導的那個山坡,顯然對方已經有所察覺,老遠就看見山上有幾個人彎著腰鬼鬼祟祟地奔跑,但是奔跑速度極慢,一個班的兵力很快就將人影包圍起來了。這時候他們看見了一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傢伙,蓬頭垢面穿著已經分辨不清顏色的破破爛爛的鬼子軍服,靠在一棵樹上,目光呆滯地、視死如歸地看著他們。鬼子的前面居然是一個中國農家女孩,女孩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看著拎著槍一步一步逼近的馮存滿,雙手護著鬼子,大聲喊叫,「他不是鬼子,他是個好鬼子,他救了我,求求你們不要殺他。」

  馮存滿把槍口抬起來,瞄向鬼子,繼續往前逼近,一邊走一邊對女孩喊,「走開,防止鬼子下手!」

  女孩仍然伸張雙手,一蹦一蹦地護著鬼子說,「不,不,他不是鬼子,他是好鬼子。」

  馮存滿疑疑惑惑地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王淩霄,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大家都願意聽聽這個「老革命」的。王淩霄一掠頭髮對馮存滿說,「把槍收起來,我來問問是怎麼回事。」

  見王淩霄赤手空拳,女孩才不蹦躂了。王淩霄走近了,招呼女孩到一邊說話。女孩猶猶豫豫地剛離開,鬼子就伸手拄著三八大蓋,剛想舉起來,卻力不從心,軟綿綿地倒下去了。

  女孩把幾天前的事情講了一遍,王淩霄就明白了。對馮存滿說,「看來這個鬼子還有點人性,帶回去,讓他跟河田大尉做伴,這樣我們七支隊就可以成立一個反戰同盟支部了。」

  然後又和風細雨地對女孩說,「他是日本人,老是躲在山裡也不是辦法,你救不了他。再說他現在身體很虛弱,到了隊伍上,我們也可以幫他調養。你放心,我們不會傷害他的。」

  女孩說,「我一家都讓鬼子殺了——不是他殺的,他是救我的,是別的鬼子殺的——我也沒家了,隊伍給我一口飯吃吧。」

  王淩霄看著這個瘦小的女孩,差點兒眼淚就出來了,摸著她的腦袋說,「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說,「我叫黃花菜。」

  圍觀的戰士轟然大笑。王淩霄說,「有什麼好笑的,這個名字難道不好嗎?黃花菜,真好聽。跟我們走吧。」

  路上黃花菜告訴王淩霄,「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換吃的喂了這個好鬼子,可還是差點兒把他喂死了。我幫了鬼子,不會說我是漢奸吧?」

  王淩霄說,「也許你為抗日做了一件好事呢。鬼子也不全是鬼,其實下層鬼子多數是受蒙蔽才來侵略中國的。有些人一旦良心發現,還會同中國人一條心呢。」

  王淩霄在講這話的時候心裡就有了主意,要好好利用這兩個活鬼子做篇大文章。

  幾天前彭伊楓帶領幾個人秘密出山了一趟,第二天回來之後就開支隊首長會、作戰形式分析會、官兵思想分析會,部隊也開始進行戰術考核,還對連以上幹部進行了戰術技術和思想摸底。同時又派出人員,分赴周邊幾個沒有淪陷的城市購買藥品和其他與作戰準備有關的物資。中央軍獨立旅的軍官同七支隊的交往也驟然頻繁起來,嚴楚漢幾乎兩天一次到杜家老樓,唐春秋還親自來過一次,霍英山和彭伊楓也分別往返于梅山和船兒沖之間,幾匹戰馬的使用率空前高起來了。種種跡象表明,天茱山上正在醞釀一場重大行動。而這一切,都可能與彭伊楓等人那一次秘密出山有關。

  田紅葉自從那次出山歸來,像是上足了發條的懷錶,精力充沛得驚人,指揮抗敵劇社連夜排練新增加的節目,並一再向支隊請求要去「皇協軍」裡演出。「要把抗戰必勝的信念灌輸給每一個中國人,把拳頭攥起來!」這句話成了田紅葉的口頭禪。在給抗敵劇社做動員的時候,在給新補充的人員講課的時候,她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把胳膊舉起來,伸張五指,倏然攥緊,在面前晃動,「把拳頭攥起來!」

  王淩霄很想知道他們那次進山的情況,當然她最想知道他的情況。可那是絕密的,既然把她排除在這個絕密的圈子之外,那就是不允許她隨便問的,這一點她很清楚。田紅葉在她的面前,甚至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們去了哪裡,沒有提起過雲舒莊園。但是她判斷出來了,他們就是去了雲舒莊園。

  把拳頭攥起來!

  王淩霄也把拳頭攥起來了,她不僅把拳頭攥起來了,而且把熱淚吞下去了。她不知道對她的不信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誰的身上開始的。哪怕組織上對她不信任,都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他不能啊!儘管她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可是那是為了革命啊,他應該清楚這一點。他的胸懷是那樣寬廣,他的目光是那樣遠大,他怎麼會被一次誤會遮蔽雙眼呢?也許他可以原諒她的誤會,但是他不能原諒她的出賣。不管出於何種動機,把自己的愛人,自己的革命引路人出賣了,無論是革命原則還是人間道義,都是不允許的。

  怎麼才能說清楚這一切呢?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那就索性不去想它,投身到如火如荼的抗戰之中,讓戰火來檢驗這一切吧。也許會獻身,也許會死去,那就結束這一切吧!

  作為一個兼職敵工幹部,王淩霄為自己找到了支撐點。她決定不再去想過去的事情,她無須懺悔,甚至無須負疚,她只有難過。可是難過不能解決問題,她不能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奔赴戰場,作為一名抗日軍人,她必須輕裝上陣。

  抓回岩下之後,王淩霄向彭伊楓建議,正式成立「抗日反戰同盟」天茱山支部,並同江淮軍區「反戰同盟會」銜接業務關係。支隊首長欣然允許,這項工作就開展起來了。「同盟支部」的成員是被俘的河田大尉和岩下。當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撰寫反戰文章,揭露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擴張、把中國人民和日本人民一起拖進戰爭苦海的罪行。王淩霄的理念是,我們要把拳頭攥起來,同時也要讓我們的敵人把拳頭鬆開。這個想法讓她感到激動,她認為這同樣是一個重要的戰術,是總體戰略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對他的呼應和補充。

  經過一個星期的調養,岩下的身體基本恢復,他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見到河田大尉。見到河田大尉的時候他也沒有恐慌,只是好奇。河田大尉的臉色很陰沉,剛見面的時候,像不認識似的,等到「保護」他們的人離開之後,河田大尉說,「太過分了,岩下二等兵,我們竟然在這裡見面了。」

  岩下目光呆滯,說,「對不起大尉閣下,我殺死了荒木岡原下士官。」

  河田的眼睛立即瞪圓了,盯著岩下咬牙切齒吼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岩下說,「對不起河田大尉,我殺了荒木岡原。我只是想喝一口熱湯。」

  河田突然向岩下沖過來,抓起岩下的衣領,揮拳就打。一邊打一邊咆哮,「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敗類,你居然敢殺死『皇軍』最優秀的下士官,你簡直死有餘辜!」

  擔任警衛的戰士沖了進來,拉開河田,喝道,「老實點,坐下!」

  河田這才悻悻鬆手,乖乖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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