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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九章

  一

  王淩霄迎風而立,在蒼茫的暮色中,久久凝視即將沉沒的夕陽。

  她經常在傍晚登上杜家老樓西邊的紅石山,披一身金色的餘暉,眺望山那邊的世界。

  自從那次審問河田大尉負傷之後,她就沒有參加戰鬥行動了。除了頭骨有兩處裂傷之外,暈眩也就伴隨著她了,那次搏鬥給她留下了輕微的腦震盪。這是從中央軍醫院裡請來的軍醫診斷的。彭伊楓囑咐她休息,並且給她調來了最好的米麵,還有一個叫葉子的女兵,充當她的勤務員,照料她的生活。

  可是,她怎麼能閑得住呢?

  這個叫葉子的女孩是個農家姑娘,今年剛剛十七歲,長得健康漂亮,前不久部隊擴編才從河口集招收過來。把她分給王淩霄當勤務員,是因為她伶俐乖巧,而且手腳麻利。但是,她卻成了王淩霄心中的疼痛,每每看到葉子蹦蹦跳跳,唱著歌幹著活,王淩霄就想起了喬喬。

  啊喬喬,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農家女孩,又是一個多麼聰慧善良的姑娘,可是,她竟然死在她的手裡,或者說是因為她的原因,害死了喬喬。

  她記憶中的川陝根據地旺蒼龍溪鎮的那幢農家小院,同杜家老樓相比,要寒酸得多。灰瓦黑磚,高高的走廊,簡陋的門樓,低矮的廂房,但那卻是她和他的愛情殿堂。那時候他已經二十七歲了,她也是二十一歲的大姑娘了,在紅軍的隊伍裡,有著他們那樣漫長愛情經歷卻一直未成眷屬的,就算稀奇了。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在那個農家小院東邊的耳房裡,軍政委當著他和她的面說,「我們就這一個大知識分子,再也不能讓他打光棍了。現在條件好了,瓜熟蒂落,你們結婚吧。」她的臉頰緋紅燙熱,偷眼看著他,他卻看著窗外。房檐上的雨水嘀嘀嗒嗒,像一支單調而又撥人心弦的山歌。他向軍政委笑笑,笑容裡掩藏著不易覺察的憂鬱。他說,「再等等。」

  那一瞬間,委屈湧上了她的心頭,熱淚湧上了眼窩,但是她控制了自己,她也向軍政委赧然一笑。她說,「那就再等等。」

  她想他的心一定是轉向了。自從那個喬喬參加紅軍之後,他的眼神就變得迷離了,行為也有一些怪異。軍政委好幾次提出來,要把她調到紅七師師部當報務員,都被他以各種理由婉言謝絕了,而更多的時間,他是和喬喬在一起。

  喬喬的身份是紅七師政治部的組織幹事,也住在那個農家小院裡,同師部另外兩個女同志同住一間廂房,但喬喬的工作是由他直接佈置和領導的。她有好幾次到那個農家小院去,喬喬都在他的房間,而且屋門經常是關著的。

  她知道她愛他已經不能自拔了,因為她開始妒忌了,她的心裡十分痛苦,但是他卻渾然不覺。那天傍晚,雨過天晴,她留在七師,在他那裡吃的晚飯。她幾乎沒有吃進東西,他卻呼呼啦啦喝了兩碗稀飯。她幽怨地看著他喝完稀飯,然後說,「我想和你談談。」

  他似乎有些意外,盯著她問,「談談?談什麼?」

  她說,「談談你和我。」

  他說,「你和我有什麼好談的?」但他很快就有點明白了,說:「那好吧,我們去散散步吧。」

  走到門口的時候,正遇上喬喬和同宿舍的兩個女同志從大伙房吃完飯回來。喬喬看見她,熱情地跟她打招呼,還說她分到了兩塊洋胰子,正準備送給她呢。她笑笑說,「謝謝了,你留著自己用吧。」喬喬說,「我什麼都能用的。」又說,「要不我給你留著,等你搬過來再給你吧。」她又是勉強一笑,未置可否。這時候他把喬喬叫到一邊,比比劃劃,很神秘的樣子,居然還在喬喬的手心裡寫字。她的心又被傷了一次。

  他們從農家小院後面的一條小路上山,山裡的空氣新鮮極了,被雨水洗過的霞光從樹林的縫隙裡篩過,落下一地斑駁。整個山坡都是汩汩的流水聲。山道彎彎,紅泥路面留下了兩雙腳印,他的寬長深陷,兩行平行,她的嬌小淺薄,東一個西一個。

  他的興致漸漸高了起來,走到一個坡上,回過頭來等著她說,「吃川菜走蜀道聽巴山夜雨,真神仙也。」

  她向他笑笑,苦笑,沒說話。

  他說,「你看這山坳,風停雨過,溪流縱橫,晚霞普照,平地生虹,漫山遍野,鳥語花香。等革命成功了,我們一定要在這裡蓋一所大學,這個地方最適合莘莘學子們憂國憂民了。」

  她說,「那時候你還會到這裡來嗎?」

  他說,「那當然,我來當教授,要是發展了,文化跟不上了,我就當門房。」

  她不走了,看著山下,幽幽地問,「那我呢?」

  他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的表情有點奇怪。他說,「你什麼你?我來當教授,你就是師娘。我來當門房,你就是門房夫人。」

  她正視著他,「你說話算數?」

  他哈哈大笑,往下走了一步,拉上她說,「我說話當然算數。我這麼大個師政委,還能逗你這個千金小姐?當然了,那時候封建軍閥和帝國主義統統完蛋了,中國人平等了,男女也平等了,你也可以當老師,或者當門房。但有一條,我們兩個必須在一起。」

  她的心裡熱了起來。這時候她困惑了,憑她對他的瞭解,他說的不是假話,他是愛她的,她為什麼要疑神疑鬼呢?在這個山上,她竟然產生了自責,她想她肯定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一葉障目,疑鄰盜斧。但是思路換個方向,他也確實有一些不好解釋的行為。

  「可是,可是……」她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他終於警覺起來,「你是說結婚這件事?」

  她沉默。

  他說,「我跟你說,這件事情我想過無數次了,我真想讓你天天呆在我的身邊,飯後散步,夜半賞月,讀書作文,其樂融融。可是不行啊,我們都是負有重要責任的。」

  她說,「紅四軍裡,像你我這樣年齡的,還在各自獨守的,只有我們兩個了。明明可以在一起,為什麼不讓我和你在一起?」

  他把下巴仰起來了。他在高處的一個坎子上,她在略微偏下的地方。從她的角度看上去,他是那樣的高大,落日的餘暉幾乎是平行地照射過來,舞臺燈光一樣打在他的下巴上,他那突出的、堅毅的下巴就像一塊熠熠閃光的金子。在蔥郁的背景下,他面向天空的表情是那樣的凝重,他眺望遠處的眼神是那樣的深沉,他像一個虔誠的聖徒在朝拜心中的神聖。

  她被他的這個雕像般的剪影深深地打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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