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六〇


  五

  記憶中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痛快了。穿了一冬的棉衣外面是油膩,裡面是泥垢,就差沒長蝨子了。聽過路的幹部說,延安的幹部冬天身上生蝨子,天氣好的時候,中央領導同大夥一樣,坐在院子外面曬太陽捉蝨子。這種事情王淩霄沒有親眼見過,想想都起雞皮疙瘩。

  一泓泉水清澈透明,掬在手上,就像捧著一顆太陽。陽光在手心裡晃動、破碎,從指縫裡溢出,就變成了一串珍珠,滾落在平坦柔軟的小腹上再潑灑到潔白的大腿上。那種感覺癢酥酥的,像一隻輕柔的手指滑過,讓人有一種異樣的迷醉。

  女孩子們鑽進水裡之後,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貼身的內衣脫了下來,充當毛巾,嬉鬧追逐的時候,把內衣擋在隱秘處,自欺欺人地掩蓋著自己的青春。女孩子們是快樂的,在長期的艱苦歲月裡,她們穿著劣質的粗布軍衣,寬大而樣式單一,鼓鼓囊囊的,安全感多是來自於醜陋。但是,女孩子們又是愛美的,也許在多數時間裡她們不知道自己是愛美的,也不知道自己是美的。一旦給她們機會,解除那身盔甲似的外殼,她們就像發現了另外一個世界那樣發現了自己。她們赤裸裸地把自己隱蔽在透明的泉水裡,互相打量著,低頭審視著,她們驚慌了,她們被自己的美麗弄得疑神疑鬼。為了證實這不是幻覺,她們還沒心沒肺地發起戰爭,你推我一下,我潑你一把。青草一樣新鮮的女孩子在清瑩的溫泉水中,在茂密的山林裡,頭上頂著明媚的陽光,就像營造了一個人間仙境。她們都有些暈眩了,都有些忘乎所以了。

  王淩霄沒有完全赤裸,她不習慣在這些女孩子面前赤身裸體。儘管青春並沒有離她遠去,但是在感覺上,她覺得她和她們不是一代人,她是一個老同志。跟羅雨和晉薪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仍然得保持老大姐的風度。

  這泓泉水是從天茱山主峰滲出來的,可是山上怎麼會有水呢?她記得他曾經說過,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說這話的時候,她仰著下巴,看著翠綠的青山和山頂上那一輪旋轉的烈日,那答案像是從天上得來的。

  自從參加革命之後,能夠無拘無束地放心大膽地洗澡,這是第二次。第一次就是在川陝旺蒼紅四軍駐地的那座山上,那一次是他們分手兩個多月後的重逢。他告訴她,他是在通縣的總部學習,後來她知道他是悄悄地返回他的家鄉為部隊籌集物資去了,回到陸安州當了兩個月的老闆。他給她帶來了洋胰子和香水,還有一身旗袍和一些保護皮膚用的蛤蜊油。她驚喜地說他,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紅軍幹部,居然還有這樣浪漫的兒女情長。他嚴肅地說,「這是必須的。革命不僅僅是硝煙戰火,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們的女人們更加滋潤更加漂亮。」他說,「殘酷的戰爭破壞了很多美好的東西,孩子們失去了讀書的機會,老人們提心吊膽,女人們蓬頭垢面,這些都是違背人道的。可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說,「為了子孫後代,我們這些人必須作出犧牲。如果我們不能美好,那就讓我們為美好而戰鬥吧!」

  路是川陝山間的碎石小路。他後來讓他的警衛排長帶隊到山下等他,然後把她抱上馬背,馱著她沖上了對面的山岡。馬蹄踏在碎石路面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她坐在他的胸前,幾乎能夠聽到他胸膛裡發出的隆隆的聲音。那時候她覺得一切不復存在,藍天,麗日,白雲,青山,綠水……幸福的熱浪從他的胸腔裡發出,透過兩個人的粗布軍裝,帶著他的體溫,烘烤著她的後背。她根本就沒有察覺,她是在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大汗淋漓。那天真是個熱天,南方山林驕陽似火,心裡也燃著一盆火。

  後來他們就看見了那條山溝裡的小河,就像天茱山上這泓溫泉一樣深藏在大山的褶皺裡,淙淙流淌。她很奇怪,在這高出平地幾百公尺的山巒裡,怎麼會有小河?他仰臉沉思了一會兒就告訴她,山有多高,水有多高。

  她說真想跳到河裡洗個澡,身上都長殼了。

  他扭過臉來看著她,一本正經地說,「為什麼不呢?」

  她吃了一驚,「就在這兒,光天化日之下?」

  他說,「這兒有什麼不好呢?光天化日之下怕什麼?又不是當強盜!」

  她咯咯地笑了說,「你真敢想,一個紅軍女幹部,你讓我在大白天裡在山裡脫衣服,簡直,簡直……」她笑得有點喘不過氣了。

  他說,「簡直什麼?紅軍女幹部也是人啊,三個月不能放開手腳洗個澡,就靠一條毛巾偷偷摸摸地擦,我無論是作為首長還是作為你的未婚愛人,都深感慚愧,更感到心疼。我要是你,我就跳下去,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她說,「你不是開玩笑吧?」

  他說,「我什麼時候開過這種玩笑?」

  她說,「可是……」

  他說,「你說你想不想吧?」

  她說,「當然,羅曼蒂克,當然想。」

  他說,「不是羅曼蒂克的問題,是起碼的衛生。既然你想,又能做到,何樂而不為啊?來吧我的小紅豆,我這個師政委親自給我未來的新娘子警戒。」

  她說,「你當真啦?」

  他走到白馬的身邊,從褡褳裡把新帶來的洋胰子和毛巾取出來遞給她,牽著馬向路口走去。走到一個便於觀察的位置上,回過頭來向她揮了揮手,然後將巴掌用力向下一砍說,「在你能做的時候,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接過東西,看了看他的背影,仍在猶豫。

  他說,「這也是革命的一部分。將來革命成功了,一定要讓女人們都能痛痛快快地洗澡,就在光天化日下洗澡,還要在大河大海裡洗澡。革命,不能老是一身汗臭,不能老是渾身腥臊。」

  她被他的話感染了,終於開始解衣服了,起初還有點猶豫,解衣服的過程中,她不時地向他的背影瞥一眼。他紋絲不動,就像一座雕像,肩膀上扛著熱烈的陽光。她沒有全脫,而是留了背心和內褲。在川陝根據地,像她這樣能夠穿上背心和內褲的女紅軍,極其少數,多數女紅軍都是上勒布條下兜長褲,她的特殊待遇得益於他經常到根據地以外活動。過去她對這些不在意,但是在紅軍隊伍時間呆長了,她就越來越感覺出來了,他對她的愛,表面看來不顯山不露水,可那卻是深入到骨髓愛到肺腑的。他的愛是大愛,是一種寬闊的愛,但又往往愛到你心裡那個最隱秘的地方,那片最需要陽光的地方。

  第一次在山裡用河水沐浴,這是她過去沒有體驗過的,有點驚慌,有點好奇,還有點笨手笨腳。剛剛溜到水裡,頓時打了一個激靈,她驚叫了一聲,趕緊蹲下。他依然堅如磐石,頭也不回地說,別怕,這裡沒有毒蛇猛獸。

  後來她就適應了,清清的水,溫溫的水,亮亮的水。她像一條歡快的魚兒,在水中自由翱翔,那份清爽的快樂,是很難用語言表達的。當然,那時候還年輕,還單純,對於革命和愛情,都有著純真的憧憬。在經過了十多分鐘的適應之後,她甚至產生一種衝動,她想把他也喊到水裡,她渴望他擁抱她,跟她一起享受那清澈的泉水。可是他沒有動,他牽著他的白馬在遠處的路口,充當天使的護衛者。直到後來她上了岸,脫下內衣,換好了外面的幹衣服,他才牽著馬慢慢地走了過來,看著她用新毛巾擦拭頭髮。

  他的眼神驟然一亮,就像一束強烈的陽光,照射在她興奮的、紅潤的臉龐和頭髮上。

  離開那個地方,騎在馬背上,他對她說,「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最好看嗎?就是剛才,就是你張開雙臂把頭髮向後攏起的時候。」

  七年後浸潤在天茱山這泓泉水裡,王淩霄終於明白了他的讚美。事實上在離開他的日子裡,在那些思念和悔恨交織、愁腸寸斷的日子裡,在有條件的地方,她曾經數次對著鏡子或者河水,重複那個動作。是的,鏡子或者河水裡的她,雙臂伸張,上體後傾,這樣她豐滿的前胸就更加突出。浴後的臉龐健康紅暈,陽光勾勒出從額頭到鼻樑再到嘴唇的輪廓,圓潤飽滿。

  原來他欣賞的是一幅美人出浴圖啊,難怪那一瞬間他的眼睛那樣明亮!

  她想,如果那時候他也下水,或者把她抱上岸去,往林子裡一放,她會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獻給他。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處處都表現出正人君子的風度,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從她認識他到分手,他連吻都沒吻她一下。他說,「一切都按規矩來,一切都等到結婚以後或者革命成功以後,做什麼都要從從容容坦坦蕩蕩地去做。」

  可是,他沒有等到結婚,也沒有等到革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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