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五九


  雖然外部環境改善了許多,但是王淩霄在天茱山還是有許多不適應的地方。首先是洗澡問題。作為一個在名城養尊處優的知識女性,她很難想像,人怎麼能夠不洗澡,怎麼能夠把一件髒衣服長期穿在身上。尤其是女人,尤其是豆蔻年華的女人,正開放著,正美麗著,也在新陳代謝著。每當訓練或者排練結束,帶著一身散發酸味的汗潮,她就覺得身上像是被裹了一層密不透風的異物,讓每個汗毛孔堵塞。要是來了月經,那情形更糟,幾天不洗,她就擔心會從自己的身體裡洩露出惡臭,別人會把她看成是一團腐肉。她想,在來月經的日子裡,要是長期不洗澡,也許她會窒息的。在物資嚴重匱乏的日子裡,有一次她曾經親眼看見過田紅葉用曬乾的玉米葉子當草紙墊在身下,半天行軍下來,田紅葉的兩條大腿鮮血淋淋。那時候她就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這個國家連一卷像樣的草紙都不能滿足她,而只能讓她用曬乾的玉米葉子,她為什麼還要為這個國家效力呢?有了這個想法,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是啊,太異端了,沒有比這更異端的了。也許,當初鑄成那樣的錯誤,就是因為自己的異端?

  天茱山天氣潮濕,一天訓練授課或者演出下來,渾身臭汗,加上蒼蠅、蚊子、跳蚤、臭蟲在身上或身邊鑽來飛去,先是長了痱子,後來就生了瘡,流出了膿水,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沒有辦法,王淩霄就動員女兵隊隊長田紅葉去報告彭主任。田紅葉不想報告,說要抗日就不能嬌氣。王淩霄說,「這不是什麼嬌氣不嬌氣的問題,而是生理問題。我們女同志情況特殊,都要注意衛生。否則的話,鬼子沒有消滅,我們自己倒讓疾病給消滅了。」後來田紅葉就去報告了彭伊楓,彭伊楓倒是很明白,自責了一通說,「王淩霄說得有道理,我們打日本,作戰不怕死,但不等於糟踐自己,我們新四軍的女同志要活得體體面面漂漂亮亮。」

  彭伊楓又把這件事情報告了霍英山,霍英山也覺得應該給女同志一個洗澡的條件。天茱山有的是柴草,也有木材可以做大澡桶,足以讓女兵們洗個夠。所以在眾多的抗日根據地裡,天茱山有組織的給女兵燒熱水洗澡就算開了個先例。

  沒想到一個冬天洗下來,女兵們洗出滋味來了,也洗出野心來了。有一天晉薪鬼鬼祟祟地告訴王淩霄,她在野外寫生,發現了一個天然的好澡堂子,好像是溫泉,水很熱乎。

  王淩霄沒有表態,跟晉薪說,你可以把這個發現告訴田紅葉。晉薪跟田紅葉說了,田紅葉說,抽空領我去看看。

  後來幾個女兵偷偷摸摸出來偵察幾次,發現這裡果然是絕妙的天然浴池,四周有崇山峻嶺遮避,頭頂有陽光籠罩,河水清澈見底,圓滑的鵝卵石鋪在河床上,寶石一般熠熠閃光。姑娘們的想像力就長了翅膀,日本人的溫泉浴她們有所耳聞,驪山楊貴妃的華清池更是早就心馳神往的故事。姑娘們禁不住這美妙的誘惑,終於在一個溫馨的下午,羞羞答答你推我搡地下水了。第一次還心慌意亂如同驚弓之鳥,洗了幾次,有了經驗,也就覺得不過如此,留下一個人在岸上警戒,其餘的人便天經地義地徜徉在大自然慷慨的恩賜之中。這在兵荒馬亂的戰爭縫隙裡,也算是江淮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暗藏的一道美麗的風景。

  徜徉在杜家老樓西北山坳這個映照陽光的河潭裡,王淩霄第一次有了機會一覽無餘地檢查和證實自己的美麗。在這個河潭裡,她注意看過同伴們的身體。田紅葉雖然身材不錯,但是田紅葉的臉盤子比較大;羅雨要好看一些,但是羅雨過於纖秀,像是個玉人兒,缺少健康的美感;晉薪年齡小,雖然是青春期,但是由於營養不良,女性的性徵還不是很明顯,哪裡都是小小的。還有幾個來自鄉村的女孩,基本上還沒有褪掉土氣。比來比去,王淩霄有充分的理由認為,自己是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最有魅力的女子。雖然年齡大一點,但作為一個女人,卻是剛剛成熟。

  常常,在山澗河潭沐浴的時候,在清洗污濁和淨化心靈的同時,王淩霄的心裡也會湧上一層淡淡的惆悵。這樣美好的年華,這樣飽滿的身體,本來都應該屬￿他的,可是他在哪裡呢?冥冥之中他是在欣賞她還是在怨恨她?

  四

  河田帶著小分隊晝伏夜行,以淠水河西北的杜家老樓為中心,以一千到兩千公尺為半徑,在天茱山東北部差不多畫了一個半圓,最終到達茶嶺。在圖上測量,從茶嶺站立點到目標的直線距離七百二十公尺,仍然屬￿半觀察死角,但可以看見一段河面,還可以看見山坡上隱隱約約的一段羊腸小道。

  果然,在到達茶嶺的第二天下午,目標再次出現了,這次是三個,白點現在已經放大成人影的輪廓了。而且在白色的輪廓出現之前,荒木岡原還曾經在一段細細的山間小道上發現了運動目標,像是幾棵緩緩移動的小樹,然後在河面上就出現了幾片白色的花朵。

  這個情況最初讓荒木岡原有點兒失望,憑著他對於人體的有限瞭解,他很快就看出那幾個人好像是女人。他把焦距再次調整了一下,拉近看那幾個模糊的人體,再推遠看形態,這樣兩相對照,更像女人了。但他仍然不能確認,於是又讓岩下二等兵看。

  這是進入天茱山潛伏以來岩下第一次受到荒木岡原的重用,而且是扎扎實實的美差,以至於岩下都有些受寵若驚了。在河田中隊,岩下是眾所周知的色鬼,不管打仗不打仗,老是惦記著女人。甚至無恥地向士兵們描述他同千代葉子做愛的細節,描述女人的身體和高潮時期的狀態,尋求意淫的滿足。

  岩下撲在望遠鏡上,脖頸子立馬就伸長了,哈著的脊背還一聳一聳的,像是隨時準備撲出去,喉結也在不停地滾動,像是咕咕咚咚地吞咽什麼。荒木岡原在後面照岩下的屁股踢了一腳,喝道,「看清楚了沒有,到底是不是女人?」岩下結結巴巴地說,「像是,像是,我再觀察一會兒。」荒木岡原又向岩下的屁股踹了一腳,這一腳比較重,岩下就晃了一下栽倒了,望遠鏡也摔在地上。岩下迅速爬起來,雖然彎著腰,但上體仍然保持立正姿勢,兩隻手在褲線處貼得筆直,目光炯炯地報告,「下士官閣下,看清楚了,是女人!」

  荒木岡原在向河田報告的時候,加上了自己的判斷:一、從時間上看,這幾個目標一般在午後陽光最強的時候出現;二、目標出現的時候一般是結夥而行,通過這兩條就基本上可以判斷是對方武裝人員下河洗澡;三、憑感覺像是女性,而且是知識女性,因為農婦是不可能這樣浪漫的。

  但是荒木岡原說,這不是秘密軍事基地。這可能是天茱山抗日武裝的指揮機關,至少也是團一級指揮機關。

  河田激動起來了,荒木岡原的報告再一次點燃了他積蓄已久的欲望。他認為荒木岡原的判斷有著無可非議的正確性。即便不是秘密軍事基地,只要是抗日武裝的指揮機關,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總比空著手回陸安州強吧。荒木岡原報告完畢之後,河田盯著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面部肌肉痙攣了幾下,突然一拳打在荒木岡原的肩膀上,說,「幹吧,天皇陛下在看著我們呐!」

  荒木岡原原地佇立,盯著河田大尉說,「閣下,這是改變任務性質的行為,是否應該得到松岡大佐閣下的批准?」

  河田大尉陰沉著臉,看著荒木岡原,捏捏鼻子說,「好吧,荒木下士官,請你記錄發報內容——鑒於天茱山林密路險,至今未能尋覓向縱深挺進之通道。在外圍盤桓七天,物資殆盡,體力損耗較大。今發現抗日武裝指揮機關,請求批准破襲。此任務完成後,返回陸安州休整,再度進山。」

  不久,松岡大佐回電,指令:「爾等仍以遂行偵察秘密軍事基地之任務為要,破襲敵指揮機關非當務之急,宜在充分方便安全條件下方可考慮實施。此事可為可不為,河田大尉相機行事,確保順利撤出,為再尋捷徑偵察敵秘密軍事基地奠定基礎。」

  河田大尉接到這份指令,欣喜若狂,說,「這下好了,這樣就可以喘一口氣了,至少一個月不會被蛇咬死,而且不至於無功而返。解決誰都是解決,公開的也好,秘密的也好,反正都是抗日分子。幹吧!」

  然後就叫來小隊長松井中尉,開始制定行動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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