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五八


  二

  二等兵岩下感到自己實在很不走運。他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對生活已經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他的那個鐵器廠開得正紅火,小日子過得正舒坦,呼啦一下盧溝橋打響了,呼啦一下關東軍南下了,呼啦一下兵力需要補充了。第一年他的弟弟就在中國戰死了,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就來了一張命令,通知他到千葉蒿兵役站報到。沒辦法,他只能關閉鐵器廠,遣散工人,告別妻子千代葉子,丟下正在讀書的一對兒女,一肚皮牢騷又一臉莊嚴地登上了軍艦。軍艦先是把他們送到中國東北,在那裡訓練了三個月,然後就分配到了松岡聯隊豐澤大隊,一路上打打殺殺地來到了江淮。

  作為一個富有生活經驗而嚴重缺乏作戰經驗的上了年紀的新兵,岩下並不清楚天皇陛下為什麼要跟中國打仗,說實話,他對天皇沒有什麼印象,甚至沒有什麼好感。因為他聽說大正天皇是個弱智,昭和天皇是個招牌,真正主張打仗的是那些軍隊的高層,他們利用天皇的威力約束人心。

  從心裡講岩下不相信天皇真有天照大神的威力,如果是那樣的話,也就用不著他們這些士兵背著行囊魂不守舍地來打仗了。天皇說句話就可以把中國滅了,那不就什麼都解決了?還用得著在這裡夾著大小便連續埋伏幾個晝夜嗎?但是,嘀咕歸嘀咕,他還是不敢說出來。不僅是有人在身邊的時候不敢說,就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也不敢說。因為軍隊裡流傳天皇是「現人神」的說法,是活在人間的神仙,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無所不至,無所不能。既然他不能確定天皇的神力是真的,當然也就不能確定天皇的神力是假的,還是少說為妙。因為天皇太偉大了,所以士兵就太渺小了,渺小到就連生命也無足輕重的地步,隨時可以奉獻出去。

  岩下不知道河田大尉和松井中尉在望遠鏡裡都看到了些什麼,對此他同樣不感興趣。他不希望河田大尉看到他要看到的東西,因為那就意味著他們又要行動,又要貓著腰拎著槍去冒險,搞得不好就會踩上地雷,輕者斷腿,重則喪命。無論是斷腿還是喪命,都是岩下極其不情願的。雖然說鐵器廠暫時關閉了,但是只要能活著回去,還可以重新開張,紅紅的爐火會把日子映照得熱氣騰騰,千代葉子還會一如既往地把床鋪焐得暖暖的。

  那可真是個好女人啊,她的眼睛是那樣的明亮,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柔和,她的皮膚是那樣的白嫩。在家同千代葉子睡在一起的時候,在他被幸福的海洋包圍的時候,在她發出美妙的呻吟的時候,哪裡還有什麼天皇啊?她的溫熱柔軟的肚皮就是他的祖國,她就是他的天皇。他不知道為什麼要為天皇效忠,這種效忠對於一個鐵器店的老闆有什麼實際意義。但他寧肯為千代葉子效忠,因為她讓他覺得生活實在,覺得生命有意義,覺得爐火邊榻榻米上的日子充滿了陽光。

  他不想在這裡像賊一樣的窩藏,他更不想去跟那些壓根兒不認識、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敵人作戰。他估計他的敵人也都是他這個年齡上下的人,他們也希望吃上好的食物,娶上好的女人。夜裡,他們應該呆在自己女人的身邊而不是在這裡挨蚊蟲叮咬。

  「岩下二等兵,胡思亂想什麼?」

  身邊傳來一聲嚴肅的喝問。聲音來自下士官荒木岡原。岩下頭皮一麻,「刷」地一聲從地上彈起,筆直站立,瞪眼挺胸——「曹長閣下,二等兵岩下沒有胡思亂想。」

  「混蛋!蹲下!」

  「是,蹲下!」

  岩下蹲下了,調動起全部精力集中在眼睛上,向遠處作眺望狀。其實他什麼也看不見,現在已經是午後了,太陽從正面斜著落下來,灼得眼睛生疼。荒木岡原貓著腰向岩下挨過來,伸手甩了他一個嘴巴,厲聲命令:「摘下鋼盔,看不見太陽反光嗎?難道你想暴露目標嗎?」

  岩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鋼盔摘掉,露出頭髮稀疏的頭頂,精瘦的臉部也從陰影下袒露出來,門牙顯得更加突出。岩下的樣子確實不好看,荒木岡原之所以特別厭惡他,大約與他的醜陋長相也有關係。荒木岡原曾經氣憤地說過,「哪裡像皇國皇民的樣子,簡直就是一隻餓了半年的猴子,有損『皇軍』體面。」

  荒木岡原是一個性情暴戾的曹長,打起仗來很兇猛,軍事技術過硬,打過很多惡仗沒有死掉,因此對天皇更加忠心耿耿。他把他歷經惡戰而安然無恙歸功於天皇的庇佑,他要求手下的士兵像他一樣臨戰毫無怯意,如入無人之境地向前衝鋒——混蛋,跟著我,跟著我,天皇陛下在看著我們哪!向前向前,為著天皇陛下,沖啊!這是荒木岡原在戰鬥中經常呐喊的口號。

  對於荒木岡原,岩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荒木岡原不愧是皇國優秀的士兵。荒木岡原似乎很少想個人的事情,儘管他才是一個下士官,但是他認為他的每一個行動都是秉承天皇的旨意,為了實現東亞共榮的遠大目標。

  昭和十三年八月,「皇軍」打下陸安州之後,許多官兵湧到街面上搶東西捉女人,荒木岡原的班也出動了。但是荒木岡原只允許他們搬運對於作戰有用的軍事物資,對於銀元和煙酒一概拋棄,更不用說女人了。岩下對荒木岡原的舉動感到不能理解。「皇軍」出國作戰,時日已久,背井離鄉,在異國的土地上,死亡隨時降臨,今天正行走的活人便有可能是明天的屍體。士兵們都很饑渴,拼命地吃,拼命地喝,有了好東西拼命地用。對於女人,更是爭先恐後,甚至到了不管肥瘦大小的地步。在佔領陸安州之後,大隊長豐澤少佐為了顯示天皇的恩惠和戰爭的好處,犒勞士兵,不顧松岡大佐的禁令,悄悄地給部隊輪流放了三天假,分批到陸安州外圍鎮埠狂歡。狂歡的主要內容就是搞女人,「又搞了一個」和「又搞了一次」成了心靈的最大的安慰。通過搞女人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以搞的人數和次數來提高有限生命的質量。

  當時整個大隊幾乎都浸泡在雜亂無章和匆匆忙忙的性生活裡,士兵們多數是穿街走巷捕捉民間婦女,還有一部分人憑票去「服務站」排泄,很難找到沒有搞過女人的士兵,就連岩下這樣老實巴交並且深愛妻子的人,也隨大流去了一次朝鮮人的「服務站」。但是,唯獨沒有見荒木岡原光顧過「服務站」,更別說強姦中國民女了。「皇協軍」團長馬甫金手下一名中隊長給河田中隊送來了七名妓女,河田指令其中一名看起來有點姿色的,一個上午由荒木岡原享用。但是荒木岡原破天荒地沒有執行這道命令,而是把機會讓給了弟兄們,岩下也因此得以在中國第二次過上了性生活。當然,質量是很差的,不過勉強排憂解悶而已。一個月後,河田中隊出現了十六個性病患者。荒木岡原咆哮著把那個送來妓女的「皇協軍」中隊長抓到河田面前,劈裡啪啦地打了十幾個耳光子。要不是河田擔心把事情鬧大,那次就把那個倒黴的「皇協軍」中隊長槍斃了。

  按照松岡大佐和原信的判斷,如果沈軒轅當真還活在人間,如果那個所謂的軍事基地果真存在的話,他們應該是在安豐縣同梅山縣的結合部。圖上顯示那裡至少有五百多平方公里的老林子,山高林密,闃無人跡,如果能夠找到一條通道,就是個隱身的好地方。

  原信另外繪製了一個老林子的地形圖,從隱賢集西北方的八裡河開始,向西至丁家集、洪家集、倉房、王店、烏龍集等十幾個集鎮村莊,環繞老林子。河田大尉的路線則是在這條環線的內側,不是大路不走走小路的問題,也不是小路不走走山路的問題,他必須始終同道路——凡是有人走過留下痕跡的線路保持一公里以上的距離,潛入老林子,在其邊緣做不規則橢圓形運動,查找進山的通道,並埋伏等待尾隨進出人員。

  第一個潛伏點在月亮嶺西邊,這個地方在松岡看來是重點的重點,因為這是從陸安州和安豐方向進山的口子。但是這裡始終沒有人員進出。第三天上午,河田終於對這個角度失去了信心,帶著小分隊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到白塔畈東南方一座樹林茂密的山岡上,此時他的視野已經抵近新四軍天茱山抗日根據地了。不久,他就驚喜地從望遠鏡裡捕捉到了目標——幾個時隱時現的白點。

  三

  出現在河田望遠鏡十字線上的,不是什麼秘密軍事基地,那幾個下河洗澡的人,是新四軍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的幾個女兵——田紅葉、羅雨、晉薪等人,一向老成持重的王淩霄也在其中。

  自從天茱山開展學文化活動以來,王淩霄比過去活躍多了,似乎煥發了青春。她教會了霍英山認寫三百個字,霍英山二話不說,命令馮存滿原封不動地把這三百個字學去了。馮存滿的專職教員是支隊醫院的軍醫羅雨,羅雨正在犯難之際,王淩霄就把「拆字教學法」傳授給她,一試,果然大不一樣。這件事情後來還受到彭伊楓的高度讚揚。

  漸漸地,王淩霄覺得自己已經融入到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了,跟他們有了情感上的溝通。

  這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啊!政府沒有給他們發槍,只發了一次子彈,每人三發。還有一車本來準備運到南方的軍需物資,因為陸安州失陷被阻隔在天茱山,政府把這一車物資發給了他們,每人一件短褲,每人一雙草鞋。他們就穿著這條短褲和草鞋,參加了戰鬥,履行著保衛國家和民族的職責。這個國家給予他們的實在太少了,而要求他們的實在太多了。但是,他們沒有氣餒,他們仍然自得其樂,仍然接到命令就穿著草鞋和短褲,揣著一枝破槍出發了。

  王淩霄不得不承認,他們是一群奇特的人,甚至是超凡的人。儘管他們多數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根本不知道人類應該擁有怎樣的生活,但他們就是這樣心甘情願地活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