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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六

  宮老秀才住在桃花塢,談不上安逸也談不上造孽。樹老皮多,人老愁多,天下大事值得一愁,雞零狗碎也值得一愁。但人老了也有老的好處,可以不負責任,可以裝聾作啞。人老了難免糊塗,即便不糊塗了,需要糊塗的時候也可以假裝糊塗,裝起來渾然天成。

  但宮老秀才眼花耳不聾,老人家不是個糊塗人,前呼後擁也好,畢恭畢敬也罷,老人家心裡一本清帳,這都是兒子當了漢奸師長的結果。師長是個多大的官,老爺子不甚了了。老爺子只知道,兒子的這個師長是日本人封的,是給日本鬼子跑腿的幹活。這樣的師長當一天享一天福是不錯,當一天也加一天罪孽,沒准哪天抗日部隊來了,真的把兒子五馬分屍,老爺子那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是跟那些抗日分子拼上老命,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車裂兒子?

  老人家常做噩夢,夢裡醒來,次日一天都是驚魂不定。

  方家老爺方蘊初的墓地坐落在桃花塢東頭的長岡山南坡上,坐北向南,前面是浩浩淼淼的淠水河,背後是長岡山峰,東邊是一尊古塔,山脈連接小蜀山,西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蒼松翠柏呈弧形環繞墓後和兩側,像一把綠色的太師椅,圓頂石墓猶如安放在太師椅中,頗有瞻前顧後吞吐山河之雄渾氣勢。宮老秀才既不喜歡同女人們插科打諢,也不屑於同「歸園」的老頭子和老太太推牌九吸水煙。宮老秀才喜歡方蘊初的這塊墓地。

  第一次到這裡來,宮老秀才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羡慕。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這絕對是一塊風水寶地,前無遮攔,活水坦蕩;後有依傍,根基牢固;左右皆有拱衛,草木葳蕤,生機勃勃;頂上天高雲淡豔陽高照。這委實是一個好地方,別說給死人享用,就是活人住在這裡,也無異於人間仙境。

  宮老秀才好生羡慕躺在石墓裡的方蘊初。作為一個鄉村秀才,宮老秀才不理解方蘊初當年怎麼就和法國人狼狽為奸,怎麼就在火輪船上掛起了法國國旗,怎麼就靠這法國國旗當了尚方寶劍,把生意做得日龍日虎的。宮老秀才更不理解的是,這個有錢人怎麼能在彌留之際交代後人當漢奸掛日本國旗。要說年輕人不知深淺尚且情有可原,可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怎麼能做出這樣有損人格和國格的事情呢?

  方蘊初的墓修得很氣派,這讓同樣身為漢奸之父的宮老秀才從中得到些許安慰——誰說當漢奸不得好死?像方蘊初這樣的著名漢奸都能享受這樣的好墓地。看來人生無常,盛衰枯榮確實難以預料。當然,宮老秀才也知道方蘊初的墓地經常被人扔些臭襪子爛魚頭的事情,心裡就難免冷颼颼的,揣摩方蘊初如果九泉有知,不知何以面對。

  墓地經過了一個秋天,又經過了一個冬天,冰雪消融,四周的青草開始泛綠,白天細碎的花朵星星點點簇擁著石墓,夜晚天上的繁星注視著石墓,這讓宮老秀才心裡湧出許多感慨,「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詩句也常常在老爺子的心頭閃現。宮老秀才百感交集,真不知道生死之間到底有沒有一條通道,死去的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冥冥之中是否也在為亂世的離愁別緒而感慨。「死後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可是,人死了,還能悲得起來嗎?

  一個細雨霏霏的清晨,天還沒有完全亮透,宮老秀才照例到方蘊初的墓地,來同這位不曾謀面的亡者會晤。他覺得他和這位亡者的命運有許多相似之處,從一定意義上講,他們是同病相憐,只不過他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而這位長眠地下的老哥兒們,已經無可挽回地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

  就在那個清晨,他意外地發現了墓地上多出了一個人。此人頭戴禮帽,身穿青灰色長袍,背對著上山的路,寬闊的脊背梁一動不動,如雕像一般。

  他是在憑弔那個死去的漢奸嗎?

  宮老秀才停住了上山的步子,心裡有些發怵。他想不明白是誰會在天亮之前趕到這裡,來看望一個遺臭萬年的漢奸。也許,他是來扔臭襪子爛魚頭的?顯然不是。那個人佇立在墓前,看來已經很長時間了,他的背上有被露水打濕的痕跡,他站立的樣子,虔誠而又莊重。他無語的身軀似乎正在吟誦一篇禱文。後來宮老秀才走近了,他看見了那個人的臉,那是一張清臒的面孔,微微眯縫著眼睛,看不到他的內心深處。他的下巴略微突出,顯得冷峻而又漠然。他也看見了宮老秀才,緩緩地把目光轉移過來,疑問地投向宮老秀才。

  「敢問先生,是方家的親戚嗎?」宮老秀才向那人哈了哈腰。

  那人沒有回答,向宮老秀才掀了掀禮帽,算是致意。他的目光又落在墓地右側那塊高大的石碑上:

  富甲一方恩澤一方輝映江淮流芳千古

  深明大義遠見卓識王道樂土錦上添花

  「字寫得太差,據說是松岡的手跡。」宮老秀才討好地看著那人說。那人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對仗也不甚工整,牽強附會,堆砌斧鑿。」宮老秀才又說。

  那人朝宮老秀才點點頭說,「看來老先生國學功底深厚,說得是啊!」

  「請教先生,為何夜行拂曉來看一個人人唾駡之人?」

  那人神情凝重地說,「松岡大佐的這副挽聯,上聯句句屬實。至於下聯嘛,那就是松岡先生的一廂情願了。」

  宮老秀才詫異地看著那人,「怎麼,難道方先生他……不是漢奸?」

  那人斷然說,「為日本鬼子效勞,自然就是漢奸了。」然後轉身,向墓地掀了掀禮帽說道,「方老先生,你當真死心塌地為日本鬼子效勞?」

  墓地無語。

  宮老秀才好生納悶,拄著拐杖看著那人,不再說話。

  那人說,「我在童年的時候就聽說桃花塢有個方大善人,用恩澤一方來概括實不為過。這樣一個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人,面對日本人的槍炮刺刀,你讓他怎麼辦?登高一呼,讓手無寸鐵的百姓同日本人殊死一搏?倘若真的那樣,令郎宮臨濟那樣的軍人豈不無地自容羞愧跳河?」

  宮老秀才吃了一驚,捋起袖子擦擦老眼,看著那人問道,「你是什麼人,何以得知老夫犬子?」

  那人平靜地說,「老人家不必驚慌,本人和令郎一樣,都是被人稱作漢奸的人。」

  宮老秀才木了一會兒,問道,「如此說來,先生認為方老先生之死,死得其所?」

  那人說,「方老先生不得已出此下策,意在拯救桃花塢無辜百姓于倒懸,良苦用心也是日月可鑒。他那個漢奸,有其名而無其實啊!」

  宮老秀才看著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蒼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乎很信賴地看著那人說,「請問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漢奸也有是非之分?」

  那人說,「濁者自濁清自清。漢奸就是漢奸,大家都是一樣的,沒有是非之分。但是,漢奸的路是不同的。」

  宮老秀才眼巴巴地看著那人說,「請先生賜教。」

  那人說,「有人踏上漢奸路,也就踏上了不歸路,有人錯上漢奸路,只要不斷後路,就有退路。君不見,自古賣國下場悲,賣國哪能賣出好價錢呢?國家都沒有了,仰人鼻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宮老秀才愣住了,愣了許久,才顫巍巍地向那人張了張手臂,問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頂,老夫銘記心中,以此訓誡犬子。敢問先生,像犬子這樣的迷路人,是否還有歸路?」

  那人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敗得失,但憑蕭何。」

  說完,那人向宮老秀才掀掀禮帽說,「新的一天又來了,對不起老人家,失陪了。」

  說完,拱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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