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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五

  自從桃花塢住進了「皇協軍」軍官眷屬,這個地方就變得異乎尋常地繁榮起來,每日方索瓦派出小船,運載眷屬們在淠水河裡觀光遊覽。

  兵荒馬亂之年,這些軍官眷屬過的也是顛沛流離的日子,家裡有個行武,福沒享上多少,擔驚受怕倒是日夜不離心口。這次被接到桃花塢,也算是開了眼界,這才知道外國的軍官都有休假一說,還有軍官眷屬可以集中享福這一說。眷屬們多數沒有職業,在此成群結夥,可以串門拉呱,可以推牌九抽大煙,還可以遊山玩水,倒也有點樂不思蜀的味道。

  但有一條,方索瓦說了,為了老爺老太太夫人小姐少爺公子的安全,大家只能在桃花塢內活動,倘若進城下鄉,得由桃花塢自衛團統一安排保障。

  宮臨濟自幼喪母,只有老父一人跟隨長兄生活,哪料想松岡老鬼子屁股眼兒一熱,沒找到宮臨濟的妻子兒女,就把老父親接到桃花塢來了。老父親是清末秀才,一肚子之乎者也。宮臨濟幼時,老秀才一心想讓他金榜題名,無奈宮臨濟不是讀書的料,見書腦袋就大,學了兩年,一本《幼學瓊林》還認不到一半。老秀才只好歎一聲朽木不可雕也,隨他個人喜好去了習武堂,學了一身殺人放火的本事。原聽說兒子當了協統(旅長),還搖頭晃腦地人前人後風光:大丈夫縱也天下,橫也天下。男兒何不帶吳鉤,不破樓蘭終不還……云云。

  突然有一天,一夥人沖進家裡,說是抗日軍隊的除奸隊,緝拿漢奸眷屬,老爺子這才回過神來,原來二兒子當了「皇協軍」的師長。官是不小了,卻是個給鬼聽差的官。

  老爺子一氣之下,一口痰沒上來就暈了過去,這口痰反而救了他一命。除奸的隊伍一看老爺子當真蒙在鼓裡,而且對兒子的漢奸行為深以為恥深惡痛絕——痰迷心竅就是證明——說明老人家愛國之心未泯,不僅沒有傷他毫毛一根,反而肅然起敬。

  除奸隊臨走的時候請宮臨濟的大哥轉告老爺子,一人做事一人當,雖然宮臨濟賣國投敵,但我們不搞株連九族那一套。請老人家訓誡宮臨濟,國難當頭匹夫有責,身為六尺男兒中國軍官,應該同倭寇浴血拼殺,不惜馬革裹屍報效國家。貪生怕死,賣國求榮,充當民族敗類,為虎作倀,前途只有一個,那就是死有餘辜。

  老爺子蘇醒之後,宮老大把抗日除奸隊的話跟老爺子轉述了一遍,老爺子怔怔地看著門外陰沉沉的天,老淚縱橫,嘴裡念念有詞,「作孽啊作孽!我堂堂炎黃子孫,豈能做那踐踏人格辱沒祖宗喪盡天良的勾當?我兒速速回頭,跟老父山中耕織,粗茶淡飯也不枉清白一生啊……」

  在魯南和淮北相繼失陷的日子裡,老人每日坐在宮家圩子吊橋旁的大柳樹下,向南眺望,向東眺望,向西眺望……那一天終於被他盼來了,一身戎裝的兒子策馬而來,滾鞍下馬,給老父親磕一個頭,春風滿面地秉告老父,兒子身在曹營心在漢,圖謀驅倭報國之長久大計,現倭寇已除,兒功勳卓著,特來向老父報喜……他心頭一驚一喜,雙手拉起兒子,聲淚俱下,「兒啊,你總算回來了,總算沒有辜負老父養育之恩,你沒有當漢奸,沒有給鬼子幫兇,你在抗日,在指揮千軍萬馬橫掃倭寇啊……是不是啊我的兒子?」

  兒子已是泣不成聲,拉著老父的手說,「是啊父親,兒子是在抗日啊,兒子身經百戰殺得鬼子丟盔卸甲。父親您請放心吧,有兒子在,鬼子就不能在咱中國的土地上為所欲為。」

  他說:「那就好啊那就好。起來兒子,咱爺兒倆去宿陽城頭走一遭,去淮河岸邊遛一圈,為父的要讓鄉里鄉親們看看,我宮秀才的兒子是英雄好漢,不是你們傳說的那樣去當了漢奸,我的兒子是抗日驅倭的功臣,是國家棟樑干城。你們這些長舌婦饒舌漢,你們嚼蛆噴糞就不怕口齒生瘡……」

  朦朧中,老漢當真拉著兒子走上了宿陽大街,走上了淮河岸邊。淮河岸邊風吹楊柳春光明媚,一輪熱辣辣的太陽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河水,鶯飛草長,花卉搖曳,百姓載歌載舞,街坊敲鑼打鼓,孩子們雀躍歡呼……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兒子,那個馳騁沙場奔突驅倭的英雄……突然,老漢感到自己的手被抓緊了,扭過頭去,他看見兒子的臉色蒼白,正在這時,從遠處傳來雷鳴般的呼嘯,黑壓壓的人群如同滾滾洪流洶湧而來。人們狂奔著呼喊著,打漢奸啊,別讓漢奸跑了……他說:「兒子你別怕,你是抗日的大英雄啊。」兒子說:「父親你快放手吧,他們就是要抓我啊。」他驚呆了,他說:「兒子難道你不是抗日驅倭的大英雄?」兒子說,「快救救我吧,我是漢奸師長宮臨濟啊,父親你要是不救我,他們抓住我會把我碎屍萬段的啊……」

  老漢在巨大的驚悸中醒來,淚水在滿臉皺褶間爬行。

  陸安州失陷之後不久,又有一夥人找到了宮家圩子,說是宮臨濟當了陸安州的大官,來接老父到陸安州吃香喝辣的享清福。

  老爺子懵懵懂懂,不知道這個大官是哪家的大官,來人就含含糊糊地說,朝廷不是一個朝廷,軍隊不是一個軍隊,老人家年近古稀,已經到了國事家事不問事的年紀,管他呢!

  老秀才身居鄉村,不知道世事更替滄桑變化,再說兒子數年未歸,究竟是人是鬼心中無數,橫下一條心想,哪裡黃土都埋人,這把年紀了,還怕他個甚?去看看也好。好了,老父就享他兩年清福;孬了,一頭撞死在兒子面前,給他個收屍的機會。不能為國盡忠,就讓他為老父盡孝吧。

  哪想到來到了桃花塢,竟是這樣一副光景。一個大院子,裝了三十多戶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嘰嘰喳喳,猶如市井。這日子過得倒也有聲有色,煙酒糖茶自然不缺,隔三差五還有戲班子前來犒勞。老少爺們吃酒品茶,談古論今,三皇五帝,稗史軼聞。有人說話,心頭的那點疑惑疙瘩也就暫時束之高閣了。這裡是莫談國事的地方,大家說話談笑風生,卻都忌諱提到漢奸兩個字,因此耳朵眼兒裡煞是清靜,再也沒有人辱駡他宮秀才養子不教父之過了。

  在這裡老爺子眼睛裡看到的是謙卑,耳朵裡聽到的是奉承。久而久之,也就心安理得了。物以類聚,聚則更類,要知道,在這個特殊的院子裡,他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儘管他知道這地位不那麼光彩、不那麼硬朗,但畢竟風光啊!

  「皇協軍」的軍官來桃花塢休假,多是沖著老婆孩子來的。松岡聯隊駐屯陸安州之後,定了一個令「皇軍」和「皇協軍」均不滿意的規矩,兔子不吃窩邊草,無論是日本兵還是「皇協軍」,一律不許在陸安州城內搞女人。這對於日本兵來說是個重大損失,對於「皇協軍」來說更是一件不可忍受的事情。戰亂中的男人對於女人有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需求,生還的渴望和死亡的恐懼在女人的肚皮上都能得到短暫的緩解,女人的肚皮因此也就成了男人棲息的絕妙溫床。在交易或者雇傭似的兵役或曰匪役制度下,軍人們理所當然地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在諸多利益中,搞女人則可以看成是一種名列前茅的利益。這些軍漢們比一般的男人更懂得女人的妙處,女人不僅可以充饑,也可以取暖,還可以像罌粟那樣讓人暫時忘卻人間的苦難。女人是糧食,是泉水,也是靈丹妙藥。而松岡這個人面獸心的傢伙,居然不讓大家搞女人,這比砸掉「皇協軍」軍官們的飯碗還要讓他們傷心難受。好在有了個「歸園」,明明知道松岡不懷好意,但是這話沒法往明處說,畢竟女人們來了,多少也是個安慰。

  宮臨濟是個有妻室的人,但是連宮秀才都說不清楚他的兒媳婦現在在哪裡,他只在兒子大婚的時候見過那位兒媳婦一面,後來兒子在魯南占了一套宅院,兒媳婦自從搬到那裡,老爺子再也沒有見到過。這次興師動眾地把「皇協軍」眷屬動員到桃花塢,老爺子之所以沒有強烈反抗,還有一層心思起了作用,那就是來見見兒媳孫子,哪怕兒子附逆,老子也可含飴弄孫啊。可沒想到,兒媳婦和孫子竟然沒有來,據說早在宮臨濟決定投降日軍的時候,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了江蘇娘家去了。另有兩個小老婆,一個遣散了,一個被秘密安置在「皇協軍」師部裡。

  自從宮秀才被接到桃花塢,宮臨濟也來探視老父兩次,每次來都是前呼後擁,馬弁衛兵一群,吃飯自有這個團長的婆娘來請,那個團副來陪,門庭若市熙熙攘攘,鬧得老秀才都不知道這紅火是真紅火還是假紅火,只得端出老太爺的架子,應酬敷衍,漸漸地真有點像侯門員外了。只在人去樓空之時,院中置兩把竹椅,一壺新茶嫋嫋飄香,父子相對,除了喝茶,話題不多。老子想勸兒子,附逆路短,回頭是岸。兒子則是長籲短歎,反問老子,這年頭哪條路又是通衢大道?這話反而讓老父語塞。老父說,「說一千,道一萬,賣國的事情千萬不能幹。」

  兒子說,「父親有所不知,兒子從戎二十年來,能夠活到今天,能夠有此富貴,全憑著四個字,保存實力。有實力,你想跟誰走就跟誰走,想當英雄就當英雄,想當狗熊就當狗熊。這個亂世,弱肉強食,沒有實力,你光有一條命,不光當不了英雄,連狗熊都當不上,那條命連條狗都不如。」

  老秀才半天作聲不得。兒子的話不是道理,但也不完全沒有道理。就說當漢奸吧,有大漢奸,有小漢奸,有耀武揚威的漢奸,有衣食無著的漢奸,有吃裡爬外的漢奸,也有朝三暮四的漢奸。老百姓說,手裡有糧心裡不慌,當兵的說,手裡有槍吃遍天下。不管當什麼,打鐵得自身硬啊!

  兒子說,「成則為王敗則寇,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見勢不妙拔腿跑。我們這支隊伍,吃的是千家糧,穿的是百家衣,打的是胡亂仗,靠的是心眼兒活。有奶便是糧,有槍就是草頭王。話糙理不糙,這些都是弟兄們從死人堆裡熬煉出來的道道。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這些雜牌軍靠槍吃槍。我好不容易有了這三千人馬,你讓我去跟鬼子拼命,那我當然不會幹。你看中央軍,齊裝滿員的新式部隊,一打起來照樣逃之夭夭,跑得慢的兩腿一軟,白旗就舉起來了。我這個雜牌部隊為什麼要充那個大頭?把我的部隊打光了,你的兒子就是囫圇活下來了,也不過是個叫花子,還不如躲在太陽旗下,今日有酒今日醉,好日子過一天算一天。」

  老秀才說,「吾兒所言雖謬,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老父也講一句老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吾兒暫時附逆,也是暫棲虎穴,歷來與虎為伴圖謀報國者不乏其人,大業竟成更顯其赤膽忠心。黃蓋巧施苦肉計,孔明借風燒戰船;關公不幸落難時,身在曹營心在漢;貂蟬從賊為殺賊,蘇武牧羊聞羌笛……」老秀才漸入佳境,說著說著就搖頭晃腦,似乎自己的兒子當真是劍膽琴心大智大勇的抗日分子,熱淚滾滾也像是為自己和自己的祖宗所感動。

  這個時候,宮臨濟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是與不是,不是這個迂腐老父所能料定的。雜牌軍的生存之道就是見風使舵,躲過驚濤駭浪和漩渦暗礁,大船才敢扯滿風帆。這些訣竅,跟老父這樣的窮酸秀才是說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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