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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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江淮「皇協軍」二團團長常相知有一天終於想起來他為什麼老是看著夏侯舒城面熟了。 在前年的棗兒莊戰役中,由於守軍師長石得法畏敵,作戰不力,麒麟河陣地失守,造成全線被動。為了嚴肅軍紀、建立死戰決心,戰地一名沈姓少將執法官帶著督戰隊,抱著機關槍,四處追緝石得法。石得法恐慌至極,最後逃入李宇煌官邸,李夫人也出面說情。但姓沈的執法官絕不通融,率領督戰隊將李宇煌官邸包圍起來,架起了機關槍,聲稱不將石得法繩之以法,絕不離開。後來李宇煌只好親自出面勸解,向姓沈的講了許多好話,說石得法放棄麒麟河陣地固然失職,卻也是因為日軍攻勢太猛,若不撤退,將全軍覆沒,實乃不得已而為之。 姓沈的執法官餘怒未消,手擎一把大刀喝道,「身為國軍將校,危難之際,應與陣地共存亡。長官賦予我戰地執法之責任,今遇臨陣脫逃者,正可以石得法之血祭我執法之器,長官姑息養奸,既然不能斬殺石得法,沈某失職,無顏人間,以死謝罪!」 那時候常相知還沒有投降日本人,還在李宇煌的部隊裡當營長,當時也在李宇煌官邸外圍。他親眼看見了那位沈姓執法官把一柄戰刀橫向自己的脖頸處,是李長官親自撲上去奪下了沈姓執法官的戰刀,並喝令衛兵扭住沈姓執法官。扭鬥中姓沈的大呼,「人人苟且,國家安在!石得法不死,勇者無楷模,懦者無顧忌,官無借鑒,軍無鬥志!今不除之,沈某難消心頭大恨!」說完,又拔出佩劍,刺向自己的喉嚨。衛兵再次同執法官扭成一團。 最後李長官只好皺著眉頭向執法官表態,打完棗兒莊戰役,一定把石得法交出來,執法官這才悻悻住手。 那天動靜很大,石得法的殘兵敗將雖然在李長官的官邸附近,仍如驚弓之鳥。常相知只是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因為此後不久常相知等人就投降了日軍,至於石得法到底有沒有伏法,那位執法官到底有 沒有追究到底,常相知就不得而知了。 常相知終於明白自己在疑惑什麼了。他越來越覺得,日本人扶植起來的漢奸市長夏侯舒城很像當年那位戰地執法官。每每想到這裡,不禁冷汗潸然。一種可能是,連執法官那樣堅決抗日的人都成了日軍的鷹犬,那麼,這個國家還有救嗎?第二種可能是執法官隱蔽了身份,打進了日酋身邊。果真如此,陸安州勢必就埋下了一顆巨大的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炸坍半壁河山。 常相知覺得夏侯舒城像那個姓沈的執法官,主要是從身材形狀上的大致判斷,因為姓沈的追緝石得法那天,常相知並沒有近距離地觀察,而是遠遠地見過他的身影,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種凜然的正氣。他甚至連執法官的臉部都沒有看清,但是幾年來他的腦子裡卻始終儲存著一雙眼睛,那目光深沉、銳利、堅硬,有很強的穿透力和殺傷力。 這以後,常相知開始留意夏侯舒城了,譬如到模範區桃花塢參觀的時候,或者松岡組織鬼子和「皇協人員」一起行動的時候。 自從把「皇協軍」團以上軍官的眷屬「保護」在桃花塢之後,常相知也經常到桃花塢去,他的父母和妻子都在那裡。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如今過起了被人照顧的日子,使喚起了丫環傭人,卻又誠惶誠恐。父親讀過兩年私塾,明白一些事理,常常告誡常相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賣國求榮的事情不能幹,日本人在中國長不了,做事不能做絕了。這些話聽著刺耳,但是越刺耳也就越能觸到常相知的痛處。常相知說,「我何嘗不知道當漢奸沒有好下場,可依眼下情形,鬥不過日本人,也只能順其自然。」 老父聽了,每每不語,眼睛裡卻閃爍著惶惑神情。 常相知的妻子宮鈺梅是宮臨濟的堂妹,出身蘇北書香門第,識文斷字,知書達理。她也常常勸常相知,不能跟鬼子一條黑道走到底,遭人唾駡,生不如死。常相知每來到桃花塢一次,也就增加了一分惶恐,天倫之樂沒有多少樂頭,反而搞得心亂如麻。這個漢奸是越來越難當了。可是如果馬上反正,他又找不到出路,不知道像他這樣的漢奸軍官最後到底是個什麼下場。 不久,「皇協軍」部隊裡傳出各種傳說,說松岡大佐為了防止「皇協軍」兵變,已經作出一個名稱為「網雀」的計劃,軍官們分析,這是取意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顯然是要層層防範「皇協軍」了。同時,在基層官兵中,越來越多的人手裡有了抗日的宣傳品。那篇署名「陸安州人」的《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更是不脛而走—— 封建之朝廷,腐敗之政府,專制之軍閥,賣國之蠹蟲,都將成為過眼煙雲。而國家永存,民族永存,家園永存,人民永存。我陸安州中央軍部隊,新四軍部隊和一切地方武裝部隊,也包括棲身在日寇魔窟裡的偽職武裝,無論政見如何分野,無論過去多少前嫌,無論當前幾許困苦,應謹記炎黃子孫中華民族之第一身份,精誠團結,一致對外,共赴國難,抵禦倭寇。我陸安州全體民眾和抗日武裝團結一心之日,即是日軍松岡聯隊覆滅之時…… 這些油印的宣傳品就像安了翅膀,在「皇協軍」部隊的各個角落裡飛來飛去。宮臨濟心驚肉跳,一籌莫展。搜吧,不敢明目張膽地搜,日本人的各種「親善」組織和形形色色的「親善人員」就像魚網的網墜隱蔽在營區,那些鷹隼一樣的眼睛和獵犬一樣的鼻子正在亢奮地四處搜尋。如果「皇協軍」自己查了,則正中其下懷,給他們以口實,他們就能趁機把「皇協軍」翻個底兒朝天。不查吧,這些宣傳品極有煽動力,有些士兵和基層軍官不僅收藏傳播,而且轉抄複製,如果任其氾濫,後果不堪設想。 為此,宮臨濟專門召集營長以上軍官開了一個絕密的會議,專門研究對付抗日宣傳品的問題。大家七嘴八舌,意見很不一致。有的認為既然已經投降,就應該向日本人示忠,否則爹不養娘不抱,前途兇險;有的認為人心難收,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其自然,不要激怒基層官兵,給自己留條後路;有的認為眷屬多在日本人手中,凡事還得看日本人臉色,現在軍營大量流行抗日宣傳品,這件事情倘若被松岡大佐和原信少佐知道了,凶多吉少;有的認為,不如自行解決,抓住複製和傳播宣傳品的骨幹分子,交給日軍處置,以爭取主動,等等。 這個會開了一個上午,眾說紛紜,各有各的道理,開到最後也沒有開出個結果。宮臨濟現在已經感到,他的這支隊伍已經面臨一個非常棘手的現實,那就是人心散了。這是過去很少遇到的問題,想當初拉隊伍的時候,何其艱難,只要有口飯吃,有褲子穿,就能把弟兄們招呼到一起,當官的說跟誰打就跟誰打。現在不光有飯吃,還有肉吃,不光有褲子穿,還有褂子穿,可是弟兄們也比過去動腦筋了。畢竟,當漢奸跟當軍閥還是不一樣的。宮臨濟掂來掂去,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件事情捂住不說,採取內緊外松的辦法,暗中控制,表面則不見波瀾。但是宮臨濟又說了,如果有可靠的投奔對象,可以採取分期分批的辦法,將部隊陸續拉走一部分,在彼處穩住陣腳之後,再圖大計。 因為這個絕密會是在農曆二月二十七日開的,所以後來日軍憲兵大隊在對「皇協軍」秘密調查的時候,就把這次會議命名為「二·二七會議」,作為「皇協軍」嘩變的最早源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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