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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淖記事(3)


  四

  大淖東頭有一戶人家。這一家只有兩口人,父親和女兒。父親名叫黃海蛟,是黃海龍的堂弟(挑夫裡姓黃的多)。原來是挑夫裡的一把好手。他專能上高跳。這地方大糧行的「窩積」(長條蘆席圍成的糧囤),高到三四丈,只支一隻單跳,很陡。上高跳要提著氣一口氣竄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了一點歲數的或者「女將」,抬頭看看高跳,有點含胡,他就走過去接過一百五十斤的擔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頂,兩手一提,把兩籮稻子倒在「窩積」裡,隨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為為人忠誠老實,二十五歲了,還沒有成親。那年在車邏挑糧食,遇到一個姑娘向他問路。這姑娘留著長長的劉海,梳了一個「蘇州俏」的髮髻,還抹了一點胭脂,眼色張皇,神情焦急,她問路,可是連一個准地名都說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使女。黃海蛟和她攀談了一會,這姑娘就表示願意跟著他過。她叫蓮子。——這地方丫頭、使女多叫蓮子。

  蓮子和黃海蛟過了一年,給他生了個女兒。七月生的,生下的時候滿天都是五色雲彩,就取名叫做巧雲。

  蓮子的手很巧、也勤快,只是愛穿件華絲葛的褲子,愛吃點瓜子零食,還愛唱「打牙牌」之類的小調:「涼月子一出照樓梢,打個呵欠伸懶腰,瞌睡子又上來了。哎喲,哎喲,瞌睡子又上來了……」這和大淖的鄉風不大一樣。

  巧雲三歲那年,她的媽蓮子,終於和一個過路戲班子的一個唱小生的跑了。那天,黃海蛟正在馬棚灣。蓮子把黃海蛟的衣裳都漿洗了一遍,巧雲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悶了一鍋飯,還給老黃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給鄰居,說是她出門有點事,鎖了門,從此就不知去向了。

  巧雲的媽跑了,黃海蛟倒沒有怎麼傷心難過。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也值不得大驚小怪。養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個人!只是她留下的這塊肉,黃海蛟實在是疼得不行。他不願巧雲在後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發心不再續娶。他就又當爹又當媽,和女兒巧雲在一起過了十幾年。他不願巧雲去挑扁擔,巧雲從十四歲就學會結魚網和打蘆席。

  巧雲十五歲,長成了一朵花。身材、臉盤都像媽。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常是眯皠著;忽然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她在門外的兩棵樹杈之間結網,在淖邊平地上織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她上街買東西,甭管是買肉、買菜,打油、打酒,撕布、量頭繩,買梳頭油、雪花膏,買石堿、漿塊,同樣的錢,她買回來,分量都比別人多,東西都比別人的好。這個奧秘早被大娘、大嬸們發現,她們都托她買東西。只要巧雲一上街,都挎了好幾個竹籃,回來時壓得兩個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廟唱戲,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巧雲散著手就去了。一去了,總有人給她找一個得看的好座。臺上的戲唱得正熱鬧,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因為好些人不是在看戲,是看她。

  巧雲十六了,該張羅著自己的事了。誰家會把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漿坊的老二?鮮貨行的老三?他們都有這意思。這點意思黃海蛟知道了,巧雲也知道。不然他們老到淖東頭來回晃搖是幹什麼呢?但是巧雲沒怎麼往心裡去。

  巧雲十七歲,命運發生了一個急轉直下的變化。她的父親黃海蛟在一次挑重擔上高跳時,一腳踏空,從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來,摔斷了腰。起初以為不要緊,養養就好了。不想喝了好多藥酒,貼了好多膏藥,還不見效。她爹半癱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他有時下床,扶著一個剃頭擔子上用的高板凳,格登格登地走一截,平常就只好半躺下靠在一摞被窩上。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為女兒掙幾件新衣裳,買兩枝花,卻只能由女兒用一雙手養活自己了。還不到五十歲的男子漢,只能做一點老太婆做的事:績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兒結網用的麻線。事情很清楚:巧雲不會撇下她這個老實可憐的殘廢爹。誰要願意,只能上這家來當一個倒插門的養老女婿。誰願意呢?這家的全部家產只有三間草屋(巧雲和爹各住一間,當中是一個小小的堂屋)。老大、老二、老三時不時走來走去,拿眼睛瞟著隔著一層魚網或者坐在雪白的蘆席上的一個苗條的身子。他們的眼睛依然不缺乏愛慕,但是減少了幾分急切。

  老錫匠告誡十一子不要老往淖東頭跑,但是小錫匠還短不了要來。大娘、大嬸、姑娘、媳婦有舊壺翻新,總喜歡叫小錫匠來。從大淖過深巷上大街也要經過這裡,巧雲家門前的柳陰是一個等待雇主的好地方。巧雲織席,十一子化錫,正好做伴。有時巧雲停下活計,幫小錫匠拉風箱。有時巧雲要回家看看她的殘廢爹,問他想不想吃煙喝水,小錫匠就壓住爐裡的火,幫她織一氣席。巧雲的手指劃破了(織席很容易劃破手,壓扁的蘆葦薄片,刀一樣的鋒快),十一子就幫她吮吸指頭肚子上的血。巧雲從十一子口裡知道他家裡的事:他是個獨子,沒有兄弟姐妹。他有一個老娘,守寡多年了。他娘在家給人家做針線,眼睛越來越不好,他很擔心她有一天會瞎……好心的大人路過時會想:這倒真是兩隻鴛鴦,可是配不成對。一家要招一個養老女婿,一家要接一個當家媳婦,弄不到一起。他們倆呢,只是很願意在一處談談坐坐。都到歲數了,心裡不是沒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雲,飄過來,飄過去,下不成雨。

  有一天晚上,好月亮,巧雲到淖邊一隻空船上去洗衣裳(這裡的船泊定後,把槳拖到岸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那裡,無人看管,誰都可以上去)。她正在船頭把身子往前傾著,用力涮著一件大衣裳,一個不知輕重的頑皮野孩子輕輕走到她身後,伸出兩手咯吱她的腰。她冷不妨,一頭栽進了水裡。她本會一點水,但是一下了懵了。這幾天水又大,流很急。她掙扎了兩下,喊救人,接連喝了幾口水。她被水沖走了!正趕上十一子在炕房門外土坪上打拳,看見一個人沖了過來,頭髮在水上漂著。他褪下鞋子,一猛子紮到水底,從水裡把她托了起來。

  十一子把她肚子裡的水控了出來,巧雲還是昏迷不醒。十一子只好把她橫抱著,像抱一個嬰兒似的,把她送回去。她渾身是濕的,軟綿綿,熱乎乎的。十一子覺得巧雲緊緊挨著他,越挨越緊。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

  到了家,巧雲醒來了。(她早就醒來了!)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巧雲換了濕衣裳(月光照出她的美麗的少女的身體)。十一子抓一把草,給她熬了半銱子薑糖水,讓她喝下去,就走了。

  巧雲起來關了門,躺下。她好像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月亮真好。

  巧雲在心裡說:「你是個呆子!」

  她說出聲來了。

  不大一會,她也就睡死了。

  就在這一天夜裡,另外一個人,撥開了巧雲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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